第17章
  唯独一人除外。
  薛鸣玉隐于人群间,专注地观察着他,这个她曾经以为说不定早就死了的人。
  真是命大啊,柳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截止本章,前面所有章节这几天又重新修了一遍,修了一些细节,改了一个人名,把薛鸣川的本名改为卫莲舟,另外零零散散增加了三千字左右的互动情节,感兴趣可以回头看一眼,不感兴趣可以忽略,不影响后续情节。
  第14章 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遥遥看见一根几米高的柱子立于正中,其下堆满了成捆的木柴。
  “这是做什么?”她问道。
  但没有人回答她。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有的已经抹起泪来。
  就在此时,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把人带上来。”
  于是立即有几个侍卫提溜着一人几乎连拖带拽地强逼他上前。那人只被允许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白煞煞的,越发映得他面色如雪。
  只是这雪绝不是腊月新雪,那样洁白细腻,被奉为祥瑞,而是伴着阴雨而生,泥泞污浊,遭人践踏,以至于零落成泥碾作尘。
  那张文秀雅致的一张脸罕见地失了神情,空荡荡一片。
  “卫莲舟,你可知罪?”
  陆大人厉声呵斥道。
  卫莲舟眉眼低垂,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不知。”
  “不知?”陆大人冷笑一声,“当初卫氏一族失责,未能守住锁妖塔,以致桐州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你不自刎谢罪便罢了,安敢私自出逃?”
  他神色冰冷地紧紧注视着他,骤然向前一步,“圣上仁慈,允许你苟且独活,并不治罪于你。你不感念皇恩浩荡,反倒伺机乱政夺权,罔顾无数桐州百姓,实是罪大恶极!”
  “如今又焉敢说不知?”
  被缚于高台的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他望向了陆大人,遽然轻笑,“确实不如你们的圣上明白。”
  “卫莲舟——”
  陆大人疾言厉色道:“逃亡在外的这几年,回忆起当年桐州的斑斑血泪,你难道都不会寝食难安么?”他猛地拔高声音。
  “会啊,”卫莲舟突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盯着他,“怎么不会?”
  “每每想到桐州那些无辜可怜的人,我生生活埋于锁妖塔下、纵然身死亦不得安息的族人……每每想到他们,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的声音放得尤其轻,似乎怕惊扰什么似的。
  而后幽幽问道:“那么你呢?”
  “你们圣上呢?”
  “你们的圣上,他夜半时分——”他顿了一隙,轻声说,“难道就不会梦到他们吗?”
  “他就不会昼夜难安吗?”
  卫莲舟陡然逼近。
  却又因绳索牢牢束缚着他,霎时间被生拽着砰地甩至圆柱上。
  竭力挣扎,然而动弹不得。
  须发散乱,悬于颊侧,他兀自偏过脸去,低低笑起来,而后笑声渐远渐寒,几乎畅然。闻者莫不悚然一惊。就连那位陆大人都难掩惊疑地审视着他。
  “你这是在怨恨谁?”他问道。
  卫莲舟笑得太过,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后,他脸色虚白,从容镇定答:“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何必明知故问,”陆大人咀嚼着这几个字,登时被他激怒了,“好一个明知故问!好一个卫少主!”他点了点头,气极反笑,嘴唇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这是忤逆。”
  陆大人对他道。
  “你这是忤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一字一顿,语调平平,毫无波澜似的。
  然而,只有他知道——
  此时此刻,他仿佛成了一片山谷,只听得见卫莲舟的话在一遍遍回荡,且一声逐渐高过一声,吵得他心烦,惹得他意乱,以至于两耳嗡鸣,双眼绞痛。
  他不得不静息了片刻。
  直到胸中那股沉闷的郁气被强行压制住,他方才厌憎嫌恶地撇了他一眼,骤然发作。
  “不知悔改!死有余辜!”
  陆大人决意不再与他纠缠下去,以免此人妖言惑众,反倒坏了朝廷的清名。他深吸一口气,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漠然。而后令人泼油、起火。
  火焰几乎一息之间便飞快地窜起。
  卫莲舟昳丽的面孔也随之掩于烈火之中,愈发模糊不可辨,仿若在慢慢融成一滩虚影。鲜红似血的火如煎沸水般,熬煮着他。
  也熬煮着薛鸣玉。
  ……
  “他是谁?”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既熟悉又隐隐陌生的脸庞,情不自禁去拽萧青雨的衣袖,“你刚刚听清他们说的话了吗?”
  “他们为何叫他卫莲舟?”
  那不是她要找的肉莲骨吗?如何会与薛鸣川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因为那就是他的名字。”
  萧青雨面色复杂道。
  他自然也认出了那张脸。
  “是吗?真是巧啊,”薛鸣玉喃喃自语道,“太倒霉了。”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她视线都没挪动半分,只是注视着那人然后一步一步后退。退得远离了人群,她才突然伸手拽住了萧青雨的手腕,“进去说话。”
  她拉着他游鱼似的滑进最近的酒楼。
  酒楼只留了一个店小二守着门,其余人都在刑场聚着,怪冷清的。两人随意点了些酒菜,便要了间楼上窗户正对着刑场的厢房,以便她们查探情况。
  刚坐下来,萧青雨就猝不及防听见她道:“他不能死。”
  她出神地倚在窗户边缘,似乎在自言自语:“至少现在不能死。”死了她的肉莲骨怎么办?她又如何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她只是一个凡人。
  她等不到下一个百年了。
  *
  薛鸣玉垂眼俯视着下方——
  这个角度尤其好,简直一览无余。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薛鸣川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烈火蚕食,以及他如何地笑,笑得那些桐州百姓愈发恸哭不止。
  他仿佛不知道痛。
  又或者得了旁人这许多泪便无所谓痛。
  她无法理解。
  “他不是很了不得吗?为何不逃?”她转头望着萧青雨问道,“就凭一条绳子、一座高台便能困住他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已经不悦地双手撑着桌子,目光笔直且专注地黏在萧青雨脸上。而此时两人不过几寸之距。
  薛鸣玉:“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该说什么?”
  萧青雨反问她。
  “你难道能指望一个妖读懂一个人的心吗?”
  “我并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我只知道如果你来桐州是为了他,你想要他活,就该想方设法地救下他;你不在意他,也不愿为他涉险,那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这儿就好。”
  “站在这里,然后看他自生自灭。”
  他起身重又把窗户打开,并顺着喧哗声朝下张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但是如果你后悔了,你不想要他死——”萧青雨从乾坤袖中抽出一张弓和一支箭,然后轻轻搁在桌上,对她道,“那就拿着这张弓与这支箭将束缚他的东西……射下来。”
  “你敢吗?”他望着她。
  薛鸣玉微怔。
  她的一只手放在了那张弓上,并逐渐握紧。
  “有何不敢?”她攥住了箭,突然平静下来。
  薛鸣玉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不会害怕,如今依然不会。大不了就是回到一无所有,大不了就是一死。她总要赌一把。
  她的肉莲骨。
  她的机缘。
  以及她捡回来的薛鸣川。
  *
  她立在了窗边。
  她的视线慢慢锁住了一片宝蓝色,而后屏气凝神。脸孔因为过分专注而没有丝毫情绪,只剩乌黑的眼神。总是这样……她的眼神总是她脸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蘸饱了墨汁。
  因而看见她,便不自觉看她的眼睛。
  薛鸣玉不紧不慢地张弓搭箭,然后渐渐向下调整准心。直到箭矢尖锐的一点终于停住,她沉静地呼吸。弓弦紧紧绷起——
  而后猝然弹回。
  只听得“嗖”地一声,飞箭便如利刃般劈开空气,猛地穿透了昂贵的布料。
  直插心脏。
  陆大人蓦然回首,一下便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砰然相撞。他伸出手指向她,口中意欲说些什么,却只是渗血,然后颤抖着突然哇出一大口血。
  他惊怒交加地捂住了心口,扑通一下直挺挺向后栽倒在地。
  ……
  是她的,便只能是她的。
  是她的,便不能略过她而轻易死在别人手上。
  薛鸣玉慢慢放下弓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所有人。
  几乎是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了一般。
  不知道说话,也没有反应,仅仅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