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柳大人一走,薛鸣玉立即摘了他眼前遮住的那条布。
  “你是龙?”她盯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垂下眼睑,不肯又或许是不敢和她对视。他不说话。诚然他口中的枷具仍旧未拆,他也说不了话。但显而易见,他能开口,也不会回答。
  薛鸣玉知道他——
  答不出的问题便习惯性回避。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可今日她为了不让他失去下落,也算是受累颇多。再遭了他的冷脸,她便生出微妙的不悦。
  她一把扯掉那副枷具,直勾勾凝视他,“你难道是个哑巴?”
  他受不了被她这样看,觉得实在不适,只好勉强回应:“我不能说。”
  “之前没人知道,你不能说。如今我都知道了,你还是不能说?”
  于是他改口道:“我不能承认。”
  “好吧,你叫什么?”
  他沉默不语,直到下颌突然被薛鸣玉掰正。她逼着他直视自己,然后继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叫什么?”
  他顿时被她的粗鲁强横惊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冷冰冰地生硬答道:“萧青雨。”
  “好,萧青雨,”薛鸣玉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她抬眼看成群的修士自云端飞来,“今日是我救了你一回。”
  “你要记住。”
  她迟早要讨回来的。
  薛鸣玉从不白白与人为善,空做好人。
  *
  翠微山的人一入城便有条不紊地处理起城中无处不在的魔物,萧青雨被崔含真解除了束缚,带回山上。
  薛鸣川匆匆忙忙赶来,见她平安无事时苍白的脸孔才渐渐有了血色。他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始末,又问她如何救的人,最后如何自城主府离开。
  薛鸣玉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他听了沉默良久,“我们搬走。”
  他压下眉眼间的忧虑,深吸一口气,思索道:“城里不能呆了,不安全。我们去底下的村镇。”他说的是溪桥镇。因为这是离翠微山最近的地方。
  薛鸣玉对此毫无异议。
  她无所谓住在哪,总归开销都是薛鸣川供着。
  他会很多东西,似乎出身不凡。也不拘做什么,卖字画、做教书先生,偶尔还给镇上的人算命看卜卦。
  其实也有不少闲钱,但那些都是修士之间常来往的。凡人不收什么灵玉灵髓,又兼他值钱的藏宝大多被封在钱袋里。
  他的修为还不够打开钱袋——
  自从他受了重伤,倒退的一大截修为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幸而他和薛鸣玉都不是十分讲究的人。
  薛鸣川虽然从前过得好,但他是个洒脱且随遇而安的人,因此适应得很快,没多久便和镇上的人熟稔起来,比薛鸣玉更像这片土地长大的人。
  “傍晚你受累去一趟张婶家。人家上回给我们送了半篮子鸡蛋,不能白拿人家东西。我称了几斤肉,你过会儿送去,记得叫人。”
  “你怎么不去?”
  “之前哪一回不是我去的?”薛鸣川调整着她持刀的姿势,不厌其烦地劝她,“让你出门也是为着你多认些人。毕竟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好些日子,和邻里打好关系总便宜些。”
  当啷一声,袖刀噌地刺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随手拎起的锅盖挡住。
  “你又心急。”
  他丢掉锅盖,站在她右侧,模仿着她方才的动作与位置,“虽说出手要快,要出其不意,但不能乱。尤其袖刀这样的武器最要干脆利落,保证一击必中。”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而后冷不丁掣刀逼近他丹田。刀尖闪着寒芒,直直对准他要害。
  “这样?”薛鸣玉歪着头问他。
  薛鸣川右眼忍不住一跳。
  她学这些倒是比谁都快。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挪开,然后趁机提起一篮子肉弯腰推到她身前。
  眼看着薛鸣玉下意识用空出的手紧紧抱住篮子,他言笑晏晏地站直身体,“你做得很好。要是能把东西送给张婶就更好了。”
  薛鸣玉不满意地撇嘴,“为何我非要同那些人打交道?”
  “因为你活在这世上,就免不了要和人来往。你如今不觉得什么,可出了事,人人都喜欢护着与自己亲近的。关键时刻一两个人的心软,结局可能就大不相同。”
  “与人为善,也是与己方便。”
  况且他不会总是在她身边。他和她终究是两个人,是两个人便各有各的路。
  薛鸣玉怏怏地拖沓着步子往外走。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了。
  ……
  但再不擅长的事重复上数年也总能学得有模有样。
  起码十七八岁的薛鸣玉明面上瞧着不会再被人视作一个言行怪异的冷血动物。
  照薛鸣川的话说,她幼年长于深山,见过的野兽比人多,因此更接近于兽。如今她和人呆久了,自然就沾染了人气,更像一个人。
  这使得他格外欣慰。
  “野兽的规矩在人群中是行不通的,迟早会让你吃亏。你要活得好,要不受人压制,就得拿人的规矩去对付人。”他替她盛了一碗汤。
  她这几年在长身体,个子也窜得快,因此他时常变着花样熬补汤给她喝。只可惜错过了最佳生长期,因为幼年发育不良,因为天生根骨不够好。
  薛鸣川觉得很可惜。
  “我总能想到法子的。”他对薛鸣玉许诺,说一定会把她身体调养好。修仙界如此之大,奇珍异宝不可胜数,总有办法弥补她的天生不足。
  薛鸣玉没当回事,但她现在学会了委婉。因此即便她不信,也只是颔首,“好。”
  她埋头用饭,他提前吃完了便去忙着编书。
  *
  薛鸣川办了间学堂,起初只有他一个教书先生,如今薛鸣玉渐渐大了,也开始学着带那些孩子。不过她也还年轻,大人并不指望她们能教出什么名堂,只要识文断字便很好。
  这几日薛鸣川就是在把要讲的书给薛鸣玉条理分明地备好。他准备退了。
  他不能做个彻底的凡人,他闲暇时总要修炼。
  薛鸣玉本来不以为意,直到有天早上她突然在附近遍寻不见薛鸣川。几乎到了晌午才在书房里摸到一纸信笺,说三天后便回。
  信笺写得没头没尾,且字迹潦草,似乎分外匆忙。
  “老师,怎么了?”有个小姑娘跑过来拉住她的衣角仰脸看她。
  薛鸣玉搁下信笺,若无其事地微笑,“不打紧的事罢了。走吧,我们回去念书。”她握住小姑娘的手往堂上走。
  薛鸣川离开了三日,她便如常过了三日。
  第一日尚未习惯,总觉得少了什么,屋子里空荡荡的;第二日方才对着无人的厢房恍然意识到他不在家;第三日终于逐渐适应,然而薛鸣川却回来了。
  他回来得晚,天色早就暗了,薛鸣玉也熄了灯。
  于是他将从山上折下带回来的花枝轻轻搁在她窗下,不曾搅扰她的好梦便回了屋。
  ……
  此后薛鸣川时常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短或寥寥数日,长则几月不等。
  只是每每他回来都要给薛鸣玉捎回一枝时令的鲜花。那些花枝被他用灵力滋养着,数日不败,待落到她窗前,被她迎着月光捏在手上细细端详时仍旧沁着清寒的露。
  每一枝花薛鸣玉都要斜斜插在瓶中,哪怕花瓣凋敝,徒留光秃秃的杆子,她也不丢。
  “我要留着以后数一数究竟攒够了多少枝,你才肯告诉我你每回都是躲着我去哪儿了。”她把手沾湿,一面将指尖的水珠洒上柔软的花瓣,一面侧过脸轻轻瞧他一眼。
  薛鸣川顿时如坐针毡,只是闪躲着眼神,为难地笑。
  也是奇怪,从前她性子更执拗,他都鲜少有真正感到棘手的时候。如今按理说她的脾气已温和许多,甚至大多时候更通人情,可他却越发容易在她的眼神下节节败退。
  甚至感到煎熬。
  他长叹一声,忍不住想道,莫非是长大了气势比过去更盛吗?
  薛鸣川含糊地应付过去。
  他不答,薛鸣玉也不逼他。她也逼不了他,真逼急了他就会跑。有时是躲到翠微山上去寻崔含真,有时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
  因为她是个凡人。
  凡人的本事总是有限,最远能看到的地方却仅仅是修士的脚下。
  她愈来愈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不公平,但是现实如此。
  薛鸣玉垂下眼睑继续回屋里温书。
  结果几个时辰后,薛鸣川又来敲她的门,含糊不清地说:“鸣玉,我恐怕又要出一趟远门。”
  她一怔,竟觉得稀奇,“难得你出门能知会我一声。往日里你不都是丢下一张纸,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吗?”
  “这次不大一样。”或许是隔着一扇门,他的声音听着发涩,有些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