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一声极为惊慌,顿时引起了山匪的注意。
  几人立即循声冲出来,见薛鸣玉独自一人背对着他们,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不怀好意地凑上前去。结果没走两步就猝不及防脚下一空,踩着草叶摔进坑里。
  坑挖得极深,坑底垒着十多具森森白骨,什么都有,人的、畜牲的。
  当即有人唾沫横飞地骂了句脏。
  这时,有什么突然湿淋淋地浇了他们一身。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姑娘随手丢掉酒坛子,而后举起一支火把。
  “你……”
  说时迟那时快,点燃的草把被扔了下来,霎时滚起灼热的火。随着他们慌不择路地挣扎,火势愈发凶猛,只听得阵阵叫骂和哀嚎。
  破庙里登时跑出来一人前来查探情况。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巨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背后有人冷不丁用力推了他一把。
  ……
  火还在烧。
  薛鸣玉从墙洞里窥见最后一个被剩下看守肉猪的人。他紧张地握着刀,神经质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暗算他。
  看清了他的位置,薛鸣玉挑了块坚硬的石头抱着爬上墙头,然后对准他后脑猛地掷去。
  一击必中。
  她冷静地跳下来,踩着黏稠的血光明正大地踏入庙里破败的大殿。他们说里面关着的都是肉猪。薛鸣玉平静地挨个扫过面前这群吓得和鹌鹑似的人。
  直到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怯生生抬起脸。
  薛鸣玉打量的视线才倏然定住。
  她颇觉奇怪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心里说不好是惊异更多,还是困惑更多。竟然还活着吗?都病成那样了,成天地咳个没完,甚至动不动就吐血,惹得她娘直掉泪。竟然没有死吗?
  可是她娘都已经病死了啊。
  薛鸣玉直勾勾看着她,朝她走去,好像眼里看不见其他人似的。
  “你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姑娘和她差不多年纪。看见她,那张青灰的脸霎时皱起一道模糊的笑,又惊又喜,只是不好看。当然不好看,害了痨病的病秧子如何能好看?皮包骨似的。
  “我那天被赶出城,就遭人绑了来。”她低低说道。
  “你奶奶……”
  她的脸更灰了,滚下几滴泪,“烧死了。”
  薛鸣玉:“谁烧的?”
  “她自己。”
  薛鸣玉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想不明白了。她疑惑极了:“不想活了吗?”
  姑娘用力摇了摇头,然后抹了把泪,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奶奶她不想出城,她瘫了,那些人硬要把她拖出去。她先是不肯,后来又说好,让我们去外面等她换身衣裳。可她衣裳换了,却把房子也点着了。然后就活活烧死了。”
  薛鸣玉不知为何下意识去摸兜里那枚长寿钱。
  “也好。”她突然说。
  姑娘含着泪茫然地看她。
  薛鸣玉:“我要是哪一天不想活了,也要这么死。一把火烧了,多干净。要是火放得大些,连灰都不剩。倘若那时候你也在,你就不用为我哭了。你可以笑一笑,甚至唱着歌。”
  “你会唱歌吗?”
  姑娘迟钝地缓缓摇头,“……我不会。”
  “那真可惜。”薛鸣玉忍不住感到遗憾和失望。
  姑娘讷讷无声,她抱着膝盖不知说些什么了,她本就对薛鸣玉不大熟悉。
  但过去与她相交的同龄人只有薛鸣玉这一个,是以心中对她相较别人更亲近几分,尽管从前薛鸣玉也不大同她说话。
  “呀,下雨了。”
  薛鸣玉听见外面雨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好饿。”她摸了一下肚子喃喃道。
  山匪杀了,肉猪也不用被吃了。
  她环视着周围一圈老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恐怕杀生都少有,毋庸说杀人了。那暂时她也不必考虑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赶出去,或是杀掉几个不听话的。
  她盘算着雨停后可以去挖野菜。
  一面想以后的打算,薛鸣玉一面东张西望,仿佛住了好几年的地方隔了许久未见又变得新鲜动人起来。然而,一双靴子猝不及防撞入她视线。
  她不觉一怔。
  然后眼睁睁看见偌大一块空地慢慢勾勒出一具身形。起初透明得如同潭面倒影,只觉风一吹便会散;其后影子逐渐凝实,但见身形摇摇欲坠。
  姑娘:“这……”
  毫无预兆地,这人蓦然摔倒在地。
  薛鸣玉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她低着头,恰好对上他半阖的双眼,青碧空濛,只是不够静,轻轻晃动着疲倦的波光碎影,也摇摇欲坠的。
  “是你啊。”她呀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戳了下他纤柔的睫毛。
  卫莲舟不得不抓住她的指尖。
  “你要弄疼我的眼睛了。”
  他轻轻劝阻道。
  第3章 三朵菟丝花
  ◎……◎
  “你病了?”她打量他苍白如雪的面孔。
  妖也会生病吗?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然后缓缓撑起身子,吃力地歪歪斜斜倒在墙面。“你在观察我?”他看着她。
  薛鸣玉:“我没见过妖。”
  “我也不是妖,我是人。只是我会一点仙术,”他似有若无地叹息,“可我受伤了,我的仙术也不管用了。”
  “你是人,那你应当有名字。你叫什么?”
  他半晌无话。
  薛鸣玉以为他简直是只蚌,难撬得很。她想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可这时他竟然又开口了:“没有名字。”
  “没有?”
  “没有,”他说,“你可以随意称呼我。叫什么都可以。一个名字罢了,只要我知道你叫的是我,什么都无所谓。”
  “好吧,那你——”
  薛鸣玉话说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一个女人竟言笑晏晏地朝庙里走来。
  分明披风沐雨,身上却纤尘不染。况且此地向来人迹罕至,她乍然出现在这里,实在诡异。薛鸣玉静默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女人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身后背着一只大竹筐。她笑吟吟地踏入庙中,丝毫不见外,接着利索地解下竹筐。
  薛鸣玉的目光登时定住了。
  那竹筐里装着的赫然是一条被切分成几段的巨蟒。切口整齐利落,硕大的蛇首垒在最上,那对黄澄澄的眼珠子浑浊地睁着,死而不僵。
  “是不是很漂亮?”见薛鸣玉被她的宝贝吸引,她得意极了。然后颇为愉悦地抚过蛇身密密麻麻的花纹,“只是可惜了,我要留着作药的。不然就送你一段了。”
  她说话时的口吻十分熟稔,好像与薛鸣玉相交已久般。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苦佛草吗?我就差这最后一样了,”她苦恼地皱起眉,又飞快舒展开来,躬身平视着薛鸣玉,亲昵道,“可以的话,帮我找找罢。”
  她双手合十恳求她,“我会报答你的。”
  薛鸣玉直白问道:“怎么报答?”
  “带你跟我回山门,如何?”她微微地笑了,“我可以让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她知道的,这是大多数凡人无法拒绝的报酬。
  薛鸣玉果然说好,只是多问了一嘴:“如果我帮你找到,却让你带走另一个人呢?”
  她讶然望向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另一个人是谁?若是他的话,可不行。他身上因果太重,麻烦得很,我不能带他回去扰了山门的清静。”她抬起下巴朝那人点了点。
  她刚踏进这座庙就感知到里面同类的气息了——那是个受了重伤的修士。
  修士、受伤,大概还是在躲什么人……才会放着山上不呆,跑到凡间来。无论哪一样都很麻烦,何况几者兼具。她不大想与这个同类相认。
  “何况我是瞧你甚合眼缘才愿意破例收你做个药童的,等闲人可入不得我的眼。”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蒲扇轻轻挥着,并含笑道:“外面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他们死前的怨念都追过来了。”
  说着她探出手凑近薛鸣玉的脸庞,而后凭空攥紧指尖,一紧一松之间,好像真有什么被她掐断了似的。
  “你说罢,你要谁来替你?”
  薛鸣玉答:“一个要死的人。”
  ……
  苦佛草就生长在这片山上,只是藏得隐蔽,寻常人难以发现。
  亏得薛鸣玉便是在这山野之间长大,因此再熟悉不过。她拖着饥肠辘辘的胃冒着濛濛细雨入了山林,又背着填得满当当的箩筐回来。
  箩筐里一小半是苦佛草,剩下的都是野菜。不过说是野菜,其实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无异。看着实在难下口,可饥荒时节是不容许挑三拣四的。
  薛鸣玉任由那个奇怪的女人在箩筐里挑挑拣拣,自己面无表情地把野菜吃了。
  真难吃。她咀嚼的时候嘴里都忍不住泛酸水,可肚子还因为挨饿烧得慌,于是她只好梗着脖子尽力咽下去,一点没给旁人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