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2节
  ……
  小孩子注意力转移得快,隔壁空荒的园子里长出桑葚时,他已将此事抛却脑后。
  因为娘亲说过,桑葚紫透了的时候就是他的生辰——他满四岁了!
  曹妈妈给他穿上银红色的对襟坎肩儿,鸦青色的夏裤,脖子上还挂上了长命百岁的金锁片。
  他提着小篮子对缀满果实的桑树虔诚许愿:“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娘亲天天开心,爹爹考上进士,祖母长生不老,祖父永远不死。”
  然后,就摘了满满一篮桑葚果。
  夕阳西陲,红霞满天,平安托腮坐在大门口的门槛儿上,从小陪他长大的小狗阿吉挨着他坐在一边。
  一个五旬上下的老者经过,笑着跟他打招呼:“安哥儿,在等你爹散学?”
  “二叔公好。”平安仰起小脸。
  “真乖。”
  那被称作二叔公的,是平安祖父的亲兄弟,大腹便便的富贵相,两家平日里往来亲密,只见他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包粽子糖,递到平安面前。
  “谢谢堂叔公,祖母不让吃糖。”平安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小牙。
  二叔公又夸他一声乖,也不好坏人家规矩,收起粽子糖,离开前还不忘占个小便宜,捏一把他略带婴儿肥的肉呼呼的小脸。
  几乎前后脚的,家里的马车从府学回来,车上走下一个的书生打扮的男子,年及弱冠,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月白色生员儒衫,依然难掩颀然俊朗的姿态。
  平安等到了要等的人,拎着桑葚篮子跳下门槛,张开双手,笑靥飞绽:“爹爹!”
  第2章 摊上大事了。
  陈家虽也闹过这样那样的笑柄,却是全县公认的好相貌,陈家人无分男女,步入中年前都很漂亮,个个眼秀眉清,颀长高挑,中年之后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陈琰也不例外,他不但样貌出众,还天资聪颖,相传他四岁通背《三百千》,六岁读四书,八岁能作诗,十五岁通过府试,十八岁参加院试,一举夺得案首,成为当地府学最年轻的庠生,食廪米、免差徭、拜名师,一举成名。
  赵氏听闻城西林家有女到了议嫁的年纪,虽出身军户,却知书达理,容貌清丽,是盛安城里有名的美女才女,求亲的男子踏破门槛,便火速拽着陈老爷上门提亲。
  两家一番相看,一拍即合,三媒六聘定下了婚期。
  相传二人的婚事引得盛安城的适龄男女心碎一地,婚后数月,当地寺庙庵堂劝返的年轻男女不计其数,要不是朝廷限制僧道名额,还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就此皈依。
  如此强大的基因,平安的相貌智商可想而知,他的人生几乎一眼望到了头,不用努力也是鲜花着锦。
  不过对于孩子来说,似乎更在意父母的陪伴。
  他爹住在前院书房有半个月了,听说又在紧锣密鼓的筹备考试。事实上,近两年陈琰都是早起晚睡,不是在家读书,就是去府学听讲,父子二人相处的时间极为有限。
  这会儿平安等在大门口,朝陈琰张开双手,陈琰便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步伐从容的往院子里走。阿吉甩着大耳朵,一窜一蹦跶的跟在他们后头。
  平安小嘴不停,絮絮叨叨的诉说今天家里发生的大事,包括但不限于盈园的桑葚紫透了,井里泡了个大西瓜,祖父的八哥儿说脏话但他没跟着学,阿吉一气儿吃了三条小鱼干……
  陈琰一一应着,穿过影壁,将他放在地上:“娘亲呢?”
  平安看出来了,这人不想带娃。
  他扬着小脸:“我娘和祖母一起去庆露寺还愿了,今天是平安的生辰,爹爹忘了?”
  陈琰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织锦袋子:“爹怎么会忘呢?”
  平安打开袋子,是一个纯铜制成的九连环,九颗铃铛叮当作响,玛瑙珠子在阳光下水润透亮。
  他笑得眉眼弯弯。
  陈琰揉揉他的脑袋,大手拉小手往前院书房走,眼下时间还早,他要抓紧时间看一会儿书。
  平安还是圆滚滚的一小只,勉强能把下巴垫在老爹的书案上。
  “爹爹渴不渴?爹爹饿不饿?爹爹在看什么书呀?”
  陈琰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平安在心里叹了口气,拿着九连环去内室的小榻上玩,玩了一会觉得无趣,开始翻箱倒柜寻找新的玩具,他记得衣柜里有套双陆来着。
  双陆没找到,还险些栽到地上,不过他找到了一个木匣,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抱着出去问陈琰:“爹爹,可以打开吗?”
  陈琰抬头看一眼:“开吧。”
  平安便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寻宝似的打开木匣,心里想:赌一根糖葫芦,一定是老爹的私房钱!
  结果让他很失望,里头是一些过时的戏票、马球票、路引文书,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是什么呀?”他喃喃道。
  陈琰又瞥一眼,眼底略带笑意:“是你出生前爹娘去过的地方。”
  平安:……
  好端端的被塞一嘴狗粮。
  又翻了几下,正打算放回衣柜的时候,翻出一个红色空白请帖。
  “呈送……台启,兴化四十四年八月廿五日,贺长孙陈平瑞百岁之喜,于寒舍薄具菲酌,候驾俯临,幸勿他辞。”
  落款是祖父的名字,陈敬堂。
  平安勉强看得懂繁体字,看到“陈平瑞”三个字,小心脏“咯噔”一声。
  祖父的长孙不是自己吗?《奸臣录》中同样出现过的陈平瑞又是谁?
  他指着“瑞”字问陈琰:“这是什么字?”
  因为早教过平安认识自己的名字,陈琰并不惊讶他有此一问:“陈平瑞,是你从前的名字。”
  平安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得亏这辈子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不然这两下子就得背过气去。
  他半笑不笑的张着嘴:“爹爹一定是在说笑。”
  陈琰抬起头,一脸认真:“爹没有说笑,你祖父给你改过名字。”
  平安笑容尽失。
  他不死心地问:“爹和娘哪一年成亲?”
  “兴化四十三年。”
  “平安是哪一年出生?”
  “第二年,承启元年。”
  “不对。”平安指着请帖上:“四十四年”。
  陈琰先是一愣,又解释道:“先帝在位时曾因日食而换过年号,改四十四年为承启元年,但民间仍有人习惯用兴化纪年。”
  比如经常忘事的陈老爷。
  平安:……
  还可以这样玩吗?
  片刻,他丢下木匣,只拿着请帖跑了出去,一面之词不足信,得去问当事人!
  小厮阿祥抱着一摞书打帘子进来,险些被平安撞了个满怀,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奇怪道:“安哥儿怎么了?”
  陈琰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你去看看,别让他跑到街上去。”
  ……
  平安没有上街,他穿过二门来到祖父母居住的主院,陈老爷果然在天井里,只戴网巾,用襻膊束起宽袖,正在修补一座战国时代的凤架鼓。
  除了小平安,陈老爷是家里最清闲的人了。
  他天生性子软,优柔宽忍缺少主见,儿子忙举业,儿媳带孩子,内宅繁杂、商铺产业、节庆走礼、官员孝敬、祭祀祖先……里里外外,全在平安的祖母赵氏手里掌着。
  因此在小平安眼里,祖父是个彻头彻尾的咸鱼,如果一定要给他冠以一个身份,那应该是收藏家与美食鉴赏家。
  古玩字画,金石珠玉,文房四宝,舶来洋货……什么值钱就收藏什么,不但会收藏,还精通无痕修复和维修,没事就把自己锁在他的小库房里,钥匙也贴身带着。
  吃的方面自不必说,陈老爷是员外圈儿里有名的饕客,祖母常说,就算给他一根萝卜都能吃出花来。
  他是个老好人,但作为南陈家的“领头人”显然不太称职,不然也不会在不久的将来放纵族人打着陈琰的旗号胡作非为、祸害百姓。
  平安冷不防说起这件事,陈老爷还有点不好意思:“怎么突然问这个?”
  平安扭股糖似的缠着他:“您快说呀,这对我很重要!”
  陈老爷被他执着的小模样逗乐,回忆起三年前的事:“陈平瑞,是你祖母为你取得名字。但你小时候总是夜啼,十分可怜,我便去卦摊上批字,就是这个“瑞”字,算卦先生看了大摇其头。”
  说着,他用木棍在地上写了个“瑞”字。
  “你瞧,王在正前,山在头上,替君王肩扛重担,身强者飞黄腾达,身弱者反受其累,容易头痛头晕,睡不着觉。”陈老爷道:“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呢,就被他算准了!我一激动,当即付了二两银子卦钱。”
  平安:……
  一个街巷住着的街坊,谁不知道陈家有个特别能哭的小孩儿?算卦先生必然猜到了祖父的难处,故意这样说的。
  祖父又对他说,“瑞”字意指吉祥之兆,但祖母更看重它有官印之意,希望孙子长大后能跻身仕途,为官掌权。
  朝中有人,自来是商贾之家的刚需。可既然算卦先生这样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陈老爷回家后迅速召开了家庭会议,一致决定将陈平瑞改名陈平安。
  做官不做官的,先平安长大再说吧。
  不知是巧合还是改名奏效,当晚陈平安小朋友睡得踏实了许多,陈老爷财大气粗,揣上五两银子上街,感谢算命先生指点迷津。
  谁知这钱刚给出去,孩子又开始夜啼,想是哭累了歇一天,跟改名全无关系。
  陈老爷又道:“七两银子花出去,不见成效,我又去街上找他,他问起家里其他人的名字,问一圈下来,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是你爹的表字“子琬”有问题!”
  听到“子琬”二字,平安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什么问题?”
  陈老爷煞有介事的说:“子琬,子晚,不吉。”
  平安:??
  “这不,我又给了他五两银子,当晚就备上厚礼去你爹的业师家里,请他给你爹再取一个表字,便取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彦章。”
  平安心中唏嘘,原来都是因为自己夜哭。
  “为了我,改我爹的表字,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个家里,人是第一位,钱是第二位,钱得养活人嘛,其他都是虚的。”
  平安有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