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爱你,可是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能给你圆满家庭的人,不会是我。”
  他变得焦躁,“如果不是你,那还怎么称得上圆满?”
  “可是,就是刚才,我感受到圆满。当你说让我走时,我身上的压力忽然就消失了。如果我一直待在你身边,会带给家庭无止尽的痛苦,我也会很痛苦,我会把你,把我自己都逼疯。”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松开了她,慢慢后退,脸上蒙上一层愤懑失望的神色。她喊了一声哥,他置若罔闻,转身走进枯枝连天的夜幕中。
  他的身影越发淡薄,直至消失不见。她疲惫地蹲下身,胸中剜心般地疼,泪珠“嗒”一声落到地上,一粒接着一粒,晕成水渍。
  他连着几天都没出现,她每晚睡不着就起来打包行李箱。装满后又一件件取出来,总是拿不准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后来也烦了,索性抱着永远不回来的想法,竟豁然开朗,终于悟出最该带的是钱。最后只装了几件衣服几双鞋,占据行李箱一大半的是绘画工具和笔记本电脑,还有护照身份证,以及一张薄有积蓄的银行卡。她把行李箱藏进衣柜里,打包行李仿佛是一种下定决心的仪式,她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以离家出走的姿态告别父母。只是一直没行动,也许还想跟他做最后一次告别。
  有一天凌晨,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我们从来没一起旅行过。”
  她应了声“嗯。”
  “我买了邮轮船票,我们一起横渡大西洋,去加勒比海玩。”
  “然后呢?”
  “就想跟你好好待几天,过后各走各的路,还有什么然后。”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跟你待上几天,甜言蜜语地哄我,让我舍不得你。”
  他轻声问:“你会吗?”
  她不语,他也沉默下来,听筒里只剩下他们轻浅的呼吸声。
  “我真不想放你走,想一辈子把你绑在身边,恨我也没关系。可是你这么好,不应该作为谁的附庸被安排,我更没资格安排你的人生,我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昭昭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不禁潸然泪下。他听到了她隐忍的啜泣声,温柔地安抚:“你这么爱哭,我真担心你一个人生活怎么办,会不会被人欺负。如果你被欺负了,可不可以回来找我。”
  她破涕为笑,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拉开窗帘看看。”
  她手忙脚乱地下床,拉开了窗帘。他站在草坪上,冷然的月光笼罩着他,将他虚化成影影绰绰的影子。他仰着脸,面目模糊,只有目光始终如一,不曾离开过她。她差点以为自己在梦里,此刻不是梦,他的声音真切地传到耳朵里。
  “我爱你,昭昭,我想给你幸福,如果自由能让你幸福,那我应该放手。”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是你让我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们度过了最后一夜,他虽是偷偷来的,却正大光明地留宿到第二天,顶着孟传庆和许皎诧异的目光,表示想跟父亲单独聊聊。过后孟传庆又把她叫进书房,问她今后的打算。她说想到处走走看看。孟传庆问她最想去哪里。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看了眼孟亦林,他也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他解决了所有问题,他跟父亲已经达成了共识。
  她思忖片刻,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到了自己毕业时曾有过的规划。她说,想去欧洲,想申请巴黎国立美术学院读研究生。
  孟传庆长舒一口气,决口不再提让她嫁给易礼的事。
  没过多久她启程去了巴黎,在那里读了两年研。回国后,在国内住了几年,又突发奇想,坐火车横跨整个欧洲,最后一站是冰岛,住到现在。
  这十年里,她四处走走停停,遇见或好或坏的过客,有时也会寂寞,但内心始终丰盈。
  第76章 be线结局 试看新生月
  她告诉周医生,走的那天,他送她到机场。他们长长久久地拥抱,他在她耳边说,要不我跟你走算了。
  已经到了这个关头,他还要干扰她。当然她只把这句话当成玩笑。
  他们没说再见,她独自走进安检口,不敢回头看,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哭得扭曲的脸。
  尽管她痛苦,却不单单只有痛苦。当飞机上升到平流层以上,她看到云层上湛蓝的天空时,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感到自由。
  那一刻,她确信他们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在巴黎国立美术学院读了两年研,在学校里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几人还一起加入了公益组织。等毕业后,他们作为志愿者,去了中国的一个山区支教。一做就是四年,期间大多数朋友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
  在山区居住那几年,给了她巨大的触动。那里条件堪称恶劣,经常停水停电,学校由粮食仓库改造而成,凳子不够,很多孩子只能用砖头垫着学习。也没有给老师住的房间,只能男生睡教室,女生睡办公室。等只剩下两人后,她才得已在晚上一人享用办公室。而另一个男生,就在办公室门口搭了个帐篷。也幸好他这个选址,她才没有再丢失一些像内衣之类的个人物品。
  最难的是洗澡问题,热水只有晚上供应,很有限。夏天还能用冷水凑合着洗,冬天只得用铁桶烧水。可烧完这一桶,上一桶也就凉了,他们大多数时候只能擦一擦了事。她更加痛苦,一头长发,洗起来很废水,只得等到味儿特别大了再洗。后来被学生传染上头虱,就剪成了齐耳短发。连朋友都受不了了,他本来是法籍华人,从小娇生惯养,支教后也学会了种地,做手工。但洗澡这事,还是没法将就,为此他翻了两座山头,找到邻村的木匠,专门做了个加盖大木桶。做好后又独自背回来,这样他们冬天时,每月至少也能洗两回澡。
  中途也来过其他支教老师,匆匆来匆匆走,最长也只待一两个月。其实她很能理解他们,在这里身体受苦受累是其次,可怕的是要经历理想幻灭的过程。
  一开始她也时常有离开的念头,班上三十个学生,几乎每天都收不齐作业,一问才知道,孩子们要走十多里地来读书,放学后还要做农活,做饭,照顾年幼的弟妹,根本腾不出多余精力写作业。她想了个办法,将课堂时间延长,每天下午上完常规课程,再加40分钟自习时间,让学生们利用这段时间写作业。
  可她好心办了坏事,大多数孩子叫苦连天,根本不愿意配合。不久后连家长都找来了,说她耽误了他们的正事。家里少了劳动力,谁放牛,谁做饭,谁割猪草。几个家长到学校大闹一通,校长实在处理不了,就叫她跟家长们道歉,并取消自习时间。
  她当时气得独自在办公室掉泪,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她才发现教室还亮着灯。原来班长还没走,小女孩伏在桌上看书,枯黄的头发笼着一张瘦削小脸,看到她时露出怯生生的笑。
  昭昭特别怜惜这个女孩,她八岁时才好不容易上学,时断时续,如今十四岁了才读到四年级。并不是她不聪明,她刻苦好学,每天最早到,最晚离开,作业每日按时完成。家庭原因令她学习举步维艰,个头又小,只有四年级孩子的身量。
  昭昭问她为什么还不走。
  她说可不可以不要取消自习时间,她喜欢学校,喜欢老师,她希望一直待在学校里,因为这段时间是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
  昭昭抚摸着她的头发,细软得近乎脆弱,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走了。她还不能走,对于她来说,这些孩子只是过客。但对于孩子们来说,也许她是那一丝渺小的光。他们深处黑暗,即使是渺如尘埃的光亮,也能成为他们的启明星。
  接着她跟朋友挨家挨户给家长做思想工作,跟家长们科普教育的重要性。她惊愕地发现,很多家庭只有老人带着几个孩子,几乎是无解的困境。而有些家长的理解能力很差,分不清重点。但大多愿意听他们说,最后他们得到部分家长理解,又重新开了自习课,只是随学生自愿,大部分孩子都没有参加。
  她主要教语文,英语和美术,后来校长说美术没用,她便用绘画的方式教英语,很见成效,孩子们学习热情也跟着高涨。
  一次她组织学生们做户外英语活动,顺便写生。去哪里还是他们定的,他们带着她爬上了学校后面那座高山。一路上用英文问答,what's this?孩子们争着答,this is a tree,this is the cloud,this is a flower。
  她又会问,那么复数怎么说。得到了一片满溢笑声又混乱不堪的回答。
  站在山顶眺望,青山连绵不绝,横陈在苍蓝的天空下。几乎看不到边界,看不到现代的痕迹,野蛮的美感,与世隔绝的浩瀚。她想起了在巴黎的一个早晨,她推开窗给盆栽浇水,看到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那是一种世俗的幸福,跟此刻的幸福截然不同,她踩在泥土上,在群山中,感受到世界的深广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