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等到十八岁生日那年,姐夫送了她一辆粉色保时
  捷macan,以及一个月的欧洲游。
  这时候她已经走出了姐姐自杀的伤痛,仍旧懵懂无知,就觉得姐夫特别好,在她心里排名仅次于爸妈姐姐。
  那年暑假,姐夫带她环游欧洲。那会儿她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就算姐夫对她勾肩搭背,她都觉得只是长辈的关爱。
  当然,姐夫也没对她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始终保持应有的距离。仅仅靠着成熟男人的慷慨体贴,以及卓越的社会地位,就令她彻底崇拜。
  从欧洲回来后,爸妈才委婉提出,等她大学毕业就嫁给姐夫。她最初十分抗拒,觉得有悖伦理,心理层面根本接受不了。
  可自此后,爸妈开始不停展开语言攻势,温水煮青蛙般,向她传递一个信息:姐夫一直活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中,想通过照顾爱护妻妹一生,来好好弥补在可颂身上犯下的错。
  犯了什么错?父母一概不提,只笼统说是忙于工作,疏忽了可颂的心理问题。
  爸妈每一句都是为她好,她就真的觉得听他们的,才会一辈子好。
  她那时根本不懂爱情,所以有一小段时间,她将对姐夫的崇拜,误解成了爱情。说喜欢,不如说是慕强。
  后来有一天,她无意间发现了姐姐衣橱里的遗物。
  那天妈妈让她去姐夫家收拾整理。其实姐夫家里请了保姆,但妈妈坚持要她表现下贤妻良母的品质。
  收拾衣橱时,发现姐姐的遗物,里面有一本书,这本书是她们两小时候最喜欢的绘本,讲述一只神之鲸的童话故事。
  那会儿她们两将被窝撑成帐篷,在里面聊天阅读,从童话绘本到少女漫画,度过一个个黑夜,直到她们长大。
  她抚摸着泛黄封面,有片刻怅然,打开书回味与姐姐的记忆,正好就看到了夹在里面的遗书。
  姐夫甚至都没有发现这封遗书,将姐姐的遗物随意丢弃在角落。
  她展开遗书,开头便是“我最爱的祺祺”。
  姐姐向她揭露这几年婚姻生活所经受的痛苦。姐夫总是在喝醉后打她,打完又示好,可还是不戒酒。怀孕了也照打不误,才导致她流产。
  庄可祺一直被姐姐保护,蒙昧又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姐姐从不跟她诉苦,只跟爸妈诉苦,甚至表明了离婚的态度,可妈妈哭一阵,也只是让她忍。
  妈妈总为邹呈光开脱,他只是喝醉了,不记得自己干过的事,已经答应戒酒。
  她起初相信,后来也看透了,很清楚他只是借酒装疯,就算再醉,拳头总能精准砸向她。
  最让她痛苦的不是邹呈光,是爸妈的态度。他们一次次息事宁人,以为只需要平息她这一方,就能得来安稳生活。
  遗书里不仅说了这些,最主要的是叮嘱她毕业后,一定要离开为虎作伥的父母,离开吸血的家庭。爸妈得了太多邹呈光的好处,不敢闹翻,只有牺牲女儿。
  他们始终不懂一个道理:向上社交,就是向内折损。
  他们因此折损了自己的女儿。
  她读完信,早就泪流满面。
  终于想起姐姐自杀头一天,她都干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那天姐姐找她谈心,打电话让她去一趟家里。
  可她约了同学逛街看电影吃饭,有些不想去。即便如此,想到姐姐近来因流产憔悴沮丧,最终还是推迟了跟朋友聚会时间,想着早去早走。
  到了家里,庄可颂在阳台躺椅上睡觉。
  她走过去,即使是五月初,阳光温暖,姐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薄到透出太阳穴青色血管,瘦得连身上的薄毯都能埋了她。
  可祺摇了摇她,可颂醒来,冲她虚弱笑笑。
  可颂拍了拍身侧,“来,跟我一起躺着。”
  两姐妹都瘦,可颂比青春期的可祺还瘦,正好能并排躺下。
  可祺躺下,牵起姐姐的手,掌心冰凉,“姐,你很冷吗?我去给你拿床毯子。”
  可颂摇摇头,“你躺我边儿上,一会儿就暖和了。”
  她抱紧姐姐,充当姐姐的小棉袄,“姐,你怎么了?病了?”
  “嗯。”
  “好点了吗?”
  “好点了。”可她声音始终虚弱,像在耳边呢喃梦话。
  “找我来干嘛?”
  可颂看了她很久,她当时觉得姐姐的眼神有些奇怪。直到后来回忆,她才醒悟,姐姐在求助。
  可颂终于开口,“祺祺,你觉得爸妈好吗?”
  她点头,“当然好啦,怎么了?姐,爸妈唠叨你了?”
  “那你觉得姐夫好吗?”
  “好呀,对你好的不得了,什么都给你买,”可祺半撑起身,说:“对了,你那只香奈儿的小包借我背,紫色小羊皮那个,我一会儿要跟同学去逛街。”
  可颂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好啊。”
  她得寸进尺,“那可以借首饰吗?姐夫给你买的手链特别好看。”
  可颂还是纵容地笑笑。
  她躺下,抱着姐姐,头挨着头,甜蜜地笑,“姐姐最好了,快点好起来,等寒假我们一起去日本玩。”
  “日本有什么好玩的。”
  “你当然不觉得怎么样,又不用上班,到处玩。”
  可颂愣了愣,问:“你羡慕我?”
  “羡慕死了,好烦上学,想跟你一样天天闲着。”
  “可是人闲了会不开心,会生病。”
  可祺看向她,“姐,你不开心吗?”
  可颂没说话,就在沉默间,忽地流下泪。可祺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给她拭泪,“怎么了,姐,谁欺负你了?受什么委屈了?别哭,让姐夫收拾他们。”
  可颂却越哭越厉害,像小孩子一样,哭到失声,哭到五官扭曲。
  可祺从小到大,没见姐姐这么哭过,临场反应欠佳,只知道抱住她,拍着背安慰。
  她猜测姐姐还在为肚子里死掉的孩子哭泣,便翻出母亲的话,鹦鹉学舌:“姐,没事的,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怀宝宝。”
  可姐姐在她怀里没完没了地哭,她渐渐累了,不再说话,就由着姐姐哭,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姐姐的背。结果拍着拍着,把自己拍睡着了。
  等可颂哭够抬起头,看见妹妹恬静的睡颜,那一刻她感到绝望。
  直到阳光西斜,她摇醒可祺,问:“祺祺,记不记得我们最爱读的绘本?”
  可祺揉着惺忪睡眼,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浑浑噩噩地点点头。
  “我一直收藏着,等哪天一起看。”
  忽然手机响了,可祺接起听,同学在那头问她出发没。她看了眼姐姐,支支吾吾说,再等会儿。
  可颂说:“你去吧。”
  可祺捂住手机,轻声说:“我陪你吃了晚饭再走。”
  “不了,别让同学久等。”
  她展开大大的笑,对手机那头说:“现在就出门,电影院见。”
  挂了手机,猛地扑过去亲可颂脸颊,“那我走啦,明天再来陪你。”
  刚走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姐,我可以去你衣帽间找包吗?”
  可颂笑着点点头。
  这是姐姐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笑。
  原来姐姐早就做好赴死准备,也想好将遗书夹在她们喜欢的绘本里。那个温柔寂寞的笑,原来是在跟她告别。
  姐姐在遗书里写到那天下午的绝望,认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无法通过语言传达给妹妹,也无力改变现实。
  她已经重度抑郁,唯一想到的解脱办法就是死亡。在她看来,不单单是解脱,也是一种惊醒。她只想敲醒妹妹。
  姐姐走后,她只知道哭,刻意不去回忆那个下午,潜意识在替她回避痛苦,也就彻底遗忘了关于绘本的交代。
  直到一年后才翻出来。
  还不算太晚,她看完遗书当天,就去找父母谈,以决绝的态度表明自己不会嫁姐夫。
  爸妈气得不轻,他们大吵一架,她甚至说出了如果再这样,就断绝关系的话。
  说完得来爸爸一巴掌,他说他还没从失去大女儿的悲痛中缓过来,现在二女儿也变坏了,要扔下他们了。
  她第一次被打,也是第一次看父亲哭,心软了一下,还是坚持说自己不嫁。
  他们没再逼她,只是自那以后她与父母关系降至冰点。放假过节都待在学校,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不仅如此,她也不再见邹呈光,拒绝他的电话和任何示好。
  她那时已经恨透自己的生活,恨邹呈光逼死姐姐,恨父母不作为,当然最恨自己愚昧无知。
  可恨的同时,又还是想给父母和自己一个机会,她总想着有一天能跟他们冰释前嫌,希望他们能明白自己犯了多严重的错误。
  她天真地以为表明态度就万事妥当,简直傻得要命,她就不该将这件事摊开来说,等时机到了,悄悄跑也来得及。
  更何况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重视她的决心,只觉得是一个任性小女孩的反叛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