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队长一声招呼,众人纷纷捡起放在地上的锄头铲子,走近豁口。
  要开始挖了。
  运土是两个人合担,要是其中一个人使不上力,百十斤的重量便全压在另一人肩上。为了不拖累人,再怎么累也要屏住一口气走到底。加上又是山区,走的几乎都是坡路,为了不发生连人带土滚下山的事故,必须充分利用摩擦力死死扒住地面,腿部用力一直要用到脚趾上。章途十几趟下来脚步虚浮,才回到工地,就听见人喊:“来个人搭把手啊!”
  他正要说“我来”,就被江宁川拉住:“你去坐,我来。”
  章途坐到边上去休息,立刻就有人递上水:“辛苦了,歇歇吧。”
  递水的是个与章途同来的女知青,叫赵知蔓,和章途关系不错,这会儿便说上了话。
  赵知蔓问道:“我看人小江就跟你关系好,怎么聊上的?”
  章途喝了口水:“就这么聊上的啊,难道还要专门聊?”
  赵知蔓便笑:“小江可害羞啦,我们女同志找他说话,他老红着脸支支吾吾的。”
  “性格吧,我跟他说话有时候他也红着脸。”章途望了望天,眼见白云悠悠,“但是他人很好。”
  正说着,江宁川担完一趟回来,赵知蔓挥挥手喊上一声:“小江!”
  江宁川看过来,章途对他微笑。青年面上一红,很快把视线移开,又埋头去找活干。
  挖山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天,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纯靠人力锄土,一担担土挑出去,耗时耗力,一天下来章途脚软腰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以前还经常因为一些夜晚的动静而醒来,现在则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雷打不动。
  江宁川几次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看到他一脸疲惫,便把原来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递给他一包草药。
  “晚上拿这个泡脚,对身体好的。”
  赵知蔓和几个女知青笑嘻嘻走过来:“怎么就单章途有,我们有吗?”
  江宁川脸上“腾”地一红:“我、我只摘这些,你们要,那我,再、再去……”
  看得出江宁川确实不擅长跟异性相处,几句话便把好好一人逗成小结巴了。章途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十分公正地把包裹还回去道:“你自己摘的,当然是自己用,你干的活比我们都多,晚上好好休息。”
  “可是……”江宁川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章途朝他微微摇头,只好止住话头,有点委屈地接回包裹。
  章途弯弯嘴角:“路上教我认认这些草好不好?我也摘一些。”
  江宁川愣愣点头,身旁的女孩儿们都起了兴致,都说要摘些草药回去,没条件泡澡,总能好好泡个脚。
  次日依旧挖山,担土的与挖土的换了一边,江宁川正勤勤恳恳铲土,只听见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身影推了出去,再接下来眼前土块簌簌落下,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粉尘泥土扑了满身。
  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无异于硬石,如此往地上砸,碎裂解体,扬起无数黄土,黑压压扑面而来。江宁川愣怔怔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脑子意识到发生了意外,身体却做不出应对动作,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停了一瞬后开始急剧跳动,小腿肌肉不自觉地搐缩。
  与轰隆隆的坍塌声相对的,是工地上的极度寂静,意外来得太突然,所有人手里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塌方给惊愕傻了。
  直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声音划破天空:“救人啊——”
  昨天那个和章途说话的女孩跑过来大喊:“有人埋里面了,快救人啊!”
  于是许多人才像刚醒神似的,跑过来刨土,有人把江宁川扯远些,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刚刚跌地上双手磨出的伤痕,他几乎毫发无伤。江宁川翻开掌心看了两秒,忽然抬起头,面容焦急,跌跌撞撞爬起来就要去扒土。
  灾难发生得猝不及防,他甚至要思考好久才想出来刚刚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山塌下来了,章途把他推出来。
  章途在里面。
  章途……
  周围人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江宁川只记得自己要扑过去,但有人按住了他,然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有跑得快的去叫了卫生所的医生,医生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急急奔来,章途还埋在里面,医生就先给他冲净了手涂碘酒。
  耳鸣。
  从左耳贯穿到右耳。
  他无措地看着医生,双手发着抖,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只会一个劲儿地询问医生章途会不会出事,但他看着医生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哪怕一句话。
  围着他的人群又突然向事发地跑去,在漫长的鼓膜振动中,江宁川茫然地坐在原地,在人们移动的缝隙中看见了章途的面孔。闭着眼的,双唇紧闭,脸上都是灰土,好像是昏过去了。
  他想喊一声章途的名字,张了张嘴,徒劳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带无法发出声音;想起身走到对方身边去,手脚无力,阵阵冷汗。
  章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周围环境虽说简陋,却也宽阔整洁,右手边还拉着一道帘布,帘布外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飘进他耳里。他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队上说要建小学,他们在挖山……
  山塌了,然后他眼疾手快地推开江宁川,自己来不及出去,被埋在了黑暗里。在感到一阵剧痛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醒了?”帘布突然被拉开,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回头用土话说,“川伢子,你朋友醒了。”
  江宁川一脸又惊又喜地进来:“章途……你醒啦?”
  他还没说话,江宁川就已经自顾自紧张上了:“要不要喝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章途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想喝水。”
  江宁川便倒了一杯水看他慢慢喝下,全程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章途被注视得有些不自在,笑道:“怎么了?”
  “我、我以为你要……”忽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吉利,江宁川猛地住了嘴,“现在醒了就好。”说完鼻子一酸,怕自己下一秒要哭出来。
  医生在一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砸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生要好好养咯。你昏过去两天,川伢子天天来守着你。”
  江宁川直直望着行军床:“就是来看看。”
  章途这才发觉,那一道钻心的细密的绵延的疼并不是自己对于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而是来自自己被夹了木板不能动弹的小腿。
  “川伢子,要吃晚饭了,去给你朋友打点。”医生使唤江宁川跑腿,大门随着江宁川的远去而“嘎吱”一响,夕阳的金色光芒落在卫生所的地板上。
  待江宁川出去,章途垂眸,淡淡问道:“大夫,我这腿还能好全吗?”
  “能,”医生笃定,“你算是运气好,我们家祖传就是治跌打损伤的,虽然没得石膏,只有木板凑数。但只要之后照顾得当肯定能大好,不过在此期间可不能劳动。”
  自己作为知青下放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接受劳动再教育?如果不能劳动,那自己还能在这里做什么?组织上会安排自己回城吗?
  好不容易看清的前路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章途一时彷徨起来。
  第4章 休养
  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