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段屹开了空调,坐在床边,像哄小孩似的隔着被子轻轻拍简随安。
  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病态的红晕,睫毛微颤,看上去有些不安,段屹拨开他搭在毛巾上洇湿的碎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环视了屋内一圈。
  当地数一数二有钱人家里的独生子,回国后放着家里的庄园、独栋别墅、大平层不住,跑来租一套面积没有五十平的小公寓,凌晨两点还能听到楼下的车喇叭声和邻居的脚步声。
  说是体验生活几乎不可能,以简随安的金贵程度——被子要羽绒的,床单被套要真丝的,就连床垫都要最好的——按理说不可能适应这样的环境。
  七年前简随安走得突然,没人知道理由,发出去的微信消息也是石沉大海,就连能算得上简随安竹马的高则都不一定知道。
  明明是和平分手,硬是闹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虽然段屹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他换了微信号,还是觉得五味杂陈。
  整整七年完全消失在生活中的人,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面前。
  哪怕段屹已经下过无数次决心放弃这段感情,可当简随安再次出现时,他还是心软。
  他坐在床边,和那晚在酒店一样,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近乎偏执地盯着简随安,想从他几乎没有变化的眉眼中看出什么。
  简随安睡得并不安稳,但高烧让他的意识昏沉,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做梦,梦到出国的那天晚上。
  梦里他和向来严苛的父母彻夜长谈,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对方执拗的观点,最后一夜未眠,眼睛肿得差点连机场安检的人脸识别都过不去。
  他想起在飞机上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看着屏幕上的飞机航线,耳机里放着舒缓安静的英文歌,一边流眼泪一边将手机相册里所有和段屹有关的东西一张一张删掉,又卸载了微信。
  空姐小心翼翼地想来询问他,却被隔壁的父母阻拦,在一片轰鸣声中简随安听到他们用流利地英文笑着对空姐解释:“眼泪只不过是成长的一部分。”
  于是简随安在十九岁那年,学会了为所谓的“成长”而妥协,但伴随着的是无休止的黑暗与挣扎。
  自从出国那天开始,他就睡不好觉了。
  总是在艰难入睡后的几个小时内又清醒过来,伴随着头痛欲裂和酸涩湿润的眼眶,望着漆黑又空荡的房间,数不清看过多少次日出,心情却一点都没有好起来。
  偶尔也做过几次美梦,醒来后总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可这次当他从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时,房间里却不是一片漆黑。
  床头亮着一盏很暗的夜灯,一道熟悉的人影侧身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在他后背拍着。
  简随安睁开眼,又很快闭上,下意识朝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靠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住了离他很近的那只手。
  那只手温暖又让人安心。
  身侧的床垫陷下去,隔着被子,被圈入一个温热宽大的怀抱。
  微微发烫的泪水滴在段屹的侧颈,让他呼吸一滞,愣了半天,悬在空中的手才缓缓落在简随安的后颈处,在他耳边低声哄道:“不哭了。”
  简随安上大学的时候只有16岁,虽然年纪小,但不管是被误会还是受委屈都几乎从来不掉眼泪,咬着一口气就冲回去了。
  从那个时候段屹就知道,小少爷看似被养得娇气,但骨子里的性格比谁都硬,除非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不会这样。
  七年过去,已经快26岁的简随安明显比以前更倔强了,清醒时的性格更是比以前疏离得多,可这两次意识不清醒时,眼泪就跟开了闸似的止不住。
  如果说上次是因为醉酒的意外,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简随安。”
  段屹低声喊他,不确定他此刻是否清醒,但还是问出口:“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吗?”
  简随安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段屹有些无奈,正想把他伸出来的手盖回被子里,忽然注意到他左手手腕带着的智能手表。
  表带是饱和度不高的彩虹色编织款,在简随安身上显得有些突兀,他以前没有戴任何饰品的习惯,哪怕家里有一抽屉定制款江诗丹顿也从来不戴。
  段屹收回手,又低下头,拨开他的鬓发时注意到什么,动作顿时僵住。
  在他微微泛红的右耳廓上,戴着三个透明硅胶材质的耳骨钉,被略长的碎发盖住,所以之前段屹没注意到,哪怕看上去已经打了很长时间了。
  再一看左边,有四个,每一个都打在软骨上。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半晌才轻轻落在他耳廓上,眉头紧锁。
  以前的简随安非常怕疼,连抽血都怕,更别说实实在在打穿耳朵软骨的耳骨钉,还是七个。再说以他家家教的严厉程度,几乎不可能同意。
  怀里的人呼吸变得安稳,距离却仿佛被拉得很远,陌生感如同洪水般席卷而来。
  段屹向来沉得住气,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是沉稳安定的,可此刻却有种强烈的冲动,驱使他立刻想要知道简随安在国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叫醒问清楚。
  在国外受苦了吗?过得不好吗?
  可他低头看着好不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的简随安,又把那股快要喷薄而出的冲动压了回去,变成比羽毛还轻的一声:“晚安。”
  第11章
  清晨简随安被叫起来吃了一次药,连眼睛都没睁开,吃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温度比昨晚降了些,但还是烧着,只是不再怕冷了,两只胳膊都伸在外面。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底部的缝隙渗进来,简随安撑着身子坐起来,还在发懵,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醒了?”
  简随安被这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段屹坐在他床边,戴着颇有高智感的眼镜,正在处理工作。
  “你…你怎么没走啊?”
  “我是想走,”段屹合上电脑,捏了捏简随安抓着他的手,“有人不让啊。”
  简随安唰地收回来,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耳根瞬间红了,“抱歉。”
  段屹甩了甩被抓得有点麻的手,刚想去给简随安拿吃的,就听见他捂着嘴说:“甲流有传染性的,你…”
  “吃过了。”段屹顺手晃了晃空了两片的奥司他韦药板,将外卖送来的粥端过来,“吃点东西。”
  本来想给他做的,但简随安的厨房里连一个鸡蛋都没有,毫无做饭痕迹。
  简随安没有接,只是盯着段屹。
  重逢后他很少有这样目不转睛和段屹对视的时刻,都是一对上目光就错开视线,因为太过认真,段屹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怎么了?”
  “段屹,谢谢你照顾我。”简随安轻轻眨了眨眼睛,“但以我们的关系,这样做不太合适。”
  段屹明知故问:“我们什么关系?”
  曾经的同学、朋友,现在的师兄弟、师生,但无论哪个都比不上的关系是:前男友。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做的这些事情呢?”简随安反问。
  不等段屹回应,简随安就继续说:“谢谢你的粥,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说完简随安就垂下眼帘,掩去情绪,躲着段屹的目光,在段屹看不见的被子里,简随安的指甲深嵌入虎口。
  他听见段屹轻轻吐了口气,余光捕捉到他转身离开的动作,即使有心理准备了,还是不太好受。
  可段屹没走。
  他只是轻车驾熟地走进厨房,接了杯温水,又从药箱里拿出温度计甩了甩,又走回床边递给简随安:“再量一下。”
  “我知道…”
  “等你退烧我再走。”
  体温计就这么抵在简随安面前,颇有几分不接就直接塞进来的架势,简随安只能无奈接过。
  “发个烧而已,至于么…”简随安小声道,一抬头,注意到段屹正专注地定着时,眼镜反射出窗外有些刺眼的阳光。
  他记得段屹近视度数很低,以前不怎么爱戴眼镜,但每次戴上就让简随安挪不开视线。他鼻梁高,大学时是那种黑色半框的,帅得上公共课坐最后一排都被人偷偷拍照发表白墙。
  以前段屹嫌眼镜碍事,亲他的时候几千块的眼镜就随手一扔,有几次差点被压坏了。
  七年过去,这些记忆还是如此清晰。
  只不过当时的理工男标配眼镜如今换成了金属细框,少年的张狂隐于深处,镜片后冷冽的视线无处遁形,一眼就仿佛要看穿简随安心里。
  倒计时马上结束,段屹刚抬头,就对上了简随安的目光。
  他知道简随安是不近视的,哪怕一夜不睡,那双眼睛也是清澈而明亮,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东西或人时,总会让人感觉到他很喜欢。
  但简随安又很少长时间盯着什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大部分时候都是随意一瞥,哪怕性格并不强势,也自带着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