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钟燊平躺在雪白的大床上,木然地直视着顶棚,眼里无光,看不出焦距。
  陈唐九心肝肺疼得像是有人拿锥子一下一下捅。
  早知事情的走向,可真见到这一幕,还是无法接受,心底难免对陈宁烛涌起浓烈恨意。
  他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
  “师父,我知道这样你会很痛苦,但恕我自私,不这么做,我会疯的!”
  陈唐九想:少跟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人家连魂都没了,肯定是听不见了,你还在这唠唠叨叨念什么经呢?
  “师父,你安心歇着,这骂名就由我来背。”
  陈唐九想:你背,你背,你背的完吗?你背不动不还是得我替你背?
  “师父,我这二十个木人雕完,也差不多快一个月,到时我便将师父的魂魄注入木人中,如此,我们陈家能往下传二十代,只是要委屈师父以我陈宁烛后人的身份活下去,木人三十年觉醒,四十年凋零,二十代,届时,也该有个结果了。”
  陈唐九愣了。
  他在说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宁烛接着说:“师父,你放心吧,只要有我们傀门一天,这世道,就毁不了!”
  什么意思?这俩人到底在干什么?
  陈宁烛后人的身份?
  自己就是陈宁烛后人,那按他这话的意思,自己……是木头刻的?
  自己只是钟燊其中一缕魂魄幻化的傀儡?
  陈唐九五雷轰顶,心里的惶恐让他本能地反胃想吐。
  “师父,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不愿你带着自责离开,我希望……你能有机会亲眼看见那一天,只是不知要等到第几世,才能完成你我的遗愿。”陈宁烛握起钟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盯着他了无生气的脸,惨然一笑,“离魂……离魂……果真邪术,难怪师父之前不肯教我……”
  离魂?
  一句话炸雷一样劈进陈唐九的脑子:顶级傀术,抽生魂,制活偶,谓之离魂。
  原来,自己跟三火变出来那些纸鸟,纸蛇,纸猫没差别,是个有血有肉的傀妖而已。
  似乎一切都合理了。
  陈家代代相传的四十岁的诅咒,怎么都练不出来的傀术,三火的“孽畜”还有他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那句“你不配”……如果只是个木偶,那的确是不配。
  他又想起鬼市摊主卖的那面能照出前世的镜子,当时照出来的就是自己现在的样子,当时还沾沾自喜,自夸魂魄纯净,搞了半天,居然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前世。
  陈宁烛还在诉说着衷肠,一大颗眼泪顺着钟燊灰败皮肤慢慢淌下,他温柔替他拭去,顺势在他唇上贴了许久许久,像尊雕塑。
  陈唐九闭上眼,不愿再看,在离开梦境前,陈宁烛却恰好又开口:“师父,东海……”
  他猝然睁眼,可眼前已经变回了他笼罩在晨曦中的卧房,陈宁烛最后的那句话,他没能听完。
  他发愣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好不容易把梦里的东西消化完,掀开被子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软乎的,热乎的。
  他不信邪,从果盘拿起削水果的小刀,毫不犹豫在手背上拉了一刀。
  伤口很浅,殷红的血顺着皮肤纹理蛛网般缓缓漫开。
  真蠢,从小到大受过多少次伤,也会生病,如果跟常人有一丁点儿不一样,早看出来了!
  “当啷”,小刀九那么被扔回到果盘里,上面的血陈唐九也没管。
  这也不代表什么,三火不也是纸人吗?他也会流血来着。
  傀门的傀术就是厉害,假人都跟真人一样。
  不对啊,钟燊当年都死了,钟家怎么会有后人呢?
  陈宁烛的后人都是木人变的,那钟燊的后人……是什么?
  第60章
  陈唐九忽然毛骨悚然。
  对呀,听说过师祖钟燊祖籍山西,可一直也没听说山西还有人,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钟家?
  钟燊都死了,看样也不曾娶妻生子,哪来的后人?
  钟三火……
  钟……燊?!
  他听到院子里有细微的动静,还偶尔夹着喵喵叫声,猜他又在喂猫,就推门出去找他。
  三火背着个褡裢,是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门一开,他自然而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专注喂猫。
  样子很冷漠,但看不出生气来。
  昨晚陈唐九强行亲他那一下,就好像院墙上那些猫儿,平时乖乖顺顺,偶尔闹个小脾气,虚张声势地亮爪子,勾住主人衣服撒泼打滚儿,主人气虽气,也只能宠着。
  陈唐九盯着他丰神俊朗的侧脸,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翻腾着方才的念头。
  三火喂光了手里的肉干,拍拍手起身,转身就要走。
  陈唐九嘴里脑子快,脱口叫住他:“你到底是谁?”
  三火回身,仔细打量他,似乎在思量他话里的含义。
  “你……你是师祖吗?”
  三火目光一凝,转身就走,从袖子甩开的幅度来看,他十分生气。
  陈唐九目送他离开,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乱了,全乱了!
  他怎么可能是钟燊呢?钟燊连魂魄都没了,无论五大玄门中的哪一门,都不能让一个无魂之人再活上百年!况且,钟燊的牌位也有,棺椁也有,说明他早就死了呀!
  那三火自称钟燊的后代,为的是什么?假冒傀门后人,留在自己身边吗?
  难怪一直不让自己喊他“钟三火”呢!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姓钟!
  这事打一开始就是个阴谋,自己被耍的团团转!
  他茫然站在原地,直到云层飘走,太阳直射到他身上,晒得发烫。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连来讨饭吃的十几只猫都溜走了。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救命啊,救命,是陈掌门家吗?死人啦,快救命吧!”
  隔壁小院有人踢踢踏踏的跑到前面,应该是陈岸。
  陈唐九就那么穿着睡觉的衣裳,脸也没洗就去了前院,他的心情还没缓过来,像是具行尸走肉,脑子还是不怎么转。
  陈岸急匆匆从堂屋出来,差点在转弯处撞到一起。
  “少爷,来了个人,说家里头闹鬼,请您去帮忙呢!”
  陈唐九不太想去,随口问:“哪的?”
  “城外纸扎铺子,听意思,就在苏少爷家老宅那一片儿。”
  陈唐九愣了少顷,才慢吞吞反应过来,看了屋里一眼,果然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是上次找上门的汉子,诬陷他们偷纸人的那个。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八成是上次自己造的孽。
  “干活儿”没干利索,很容易遭反噬,当时自己这伙人撤的倒是快,给那边儿留下个烂摊子,普通人哪经得起这个,这几天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他赶忙敛了敛心神,进屋问情况。
  那人一见陈唐九,一愣:“是你?”
  纸扎铺的伙计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城内礼砌巷有户姓陈的,降妖除魔很厉害,才一大早赶过来。
  没料到,自己居然早见过大名鼎鼎的陈掌门。
  他慌慌张张起身行礼:“陈掌门,我见过您,就前几天,您记不记得?”
  “记得,出什么事了?”
  “那天不是说有人夜里偷纸人吗?我是真真儿的看见了,所以才冒犯了您,但其实,其实不是那回事!”
  陈唐九点点头,心说,其实就是那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
  纸扎铺的伙计叫和美,跟他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太相配,他有个弟弟叫和顺,是他们铺子里的匠人,这回出事的就是他。
  就在他们找上苏行家的那天,夜里纸扎铺子闹了鬼。
  那天正好有批临时来的急活儿,临县的大户人家要童男童女各十个,三天后用,和顺和另外一位纸扎匠不得不连夜赶工。
  开始还一切正常,可到了后半夜,阴风扫地,腥臭扑鼻,门窗“咣当咣当”作响,像是有人在不停推。
  和顺从小就在这行当里混,规矩懂得多,知道今晚这活儿干不了了,给祖师爷像磕了头,就要回去休息。
  结果,祖师爷像前供奉的一排蜡烛“噗”的一下,全灭了。
  和顺二人头也没敢抬,摸着黑跑了。
  第二天到工棚一看,昨天做的纸人全没了,掌柜破口大骂,说他俩躲懒还撒谎,俩人百口莫辩。
  后来突然想到前天夜里有人偷纸人的事,跟哥哥和美一商议,决定再上苏家宅子一趟,讨个说法。
  到那一看,大门没锁,正对大门的堂屋,有个压扁的纸人,正是自己铺子里出来的。
  和美气不打一处来。
  这群狗贼,还说他们怎么那么大方,搞了半天是想憋个大的!
  一行四人里里外外一搜,看宅子里东西没收拾,灶头也是冷的,像是走的仓促,再往后院去,只见两棵白蜡树枝繁叶茂,枝丫铺天盖地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