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任久言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萧凌恒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水,轻轻放在萧凌恒脚边的地上。
  水碗与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这尊石像。
  萧凌恒环抱着头盔的手臂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带着巨大的不舍和恐惧,生怕怀里的东西会消失。
  又过了许久,萧凌恒的头带着一种滞涩感,缓缓地抬了起来,月光终于照到了他小半张侧脸。
  他看向任久言,眼神没有焦距,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怀里的头盔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这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会拍着他肩膀骂他“臭小子”、会在演武场上把他摔得七荤八素又拉他起来、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人因他而死,永远离开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海啸,无声地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没有激烈的爆发,只有这种无声的、缓慢的、却足以将人彻底溺毙的侵蚀。
  又过了好几息,萧凌恒哑着嗓子,只吐出两个气音:“久…言…”
  任久言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挨着他,轻轻地伸出手,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
  “卢霁川和肎迦,”任久言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缓,很轻,“都交代了,明日…就押解启程回京。”
  萧凌恒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肎迦…”任久言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是个疯子,被仇恨彻底掩埋了。”
  他简单提了一句肎迦的遭遇,燮硰族的覆灭,荒漠里的濒死,乌尔迪的折辱。
  萧凌恒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深沉的悲痛似乎已经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反应。
  只是在听到“荒漠里的濒死”几个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
  任久言看着他,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无力,他宁愿萧凌恒像之前那样暴怒嘶吼,甚至痛哭失声,也好过现在这样,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凌恒…”任久言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总要吃点东西。”
  萧凌恒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碗清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任久言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再次低下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有那被任久言覆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深埋在死寂之下的无边的痛苦。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他握了握覆在萧凌恒手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此刻的陪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任久言分担不了这份痛,但他可以让萧凌恒知道,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不是一个人。
  任久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陪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爱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里,一同沉浮。
  月光在帐内缓缓移动,从萧凌恒的肩头,移到了他紧抱着头盔的手上。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第128章
  几日的焦头烂额刚刚有所缓解,封翊、萧凌恒、任久言等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商讨着鸿滇重建、安置流民以及如何弹压周边因库兰、燮硰等族被屠戮而引发的恐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年逍战死的阴影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连议事厅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几人大概理清楚头绪之后,花千岁不合时宜的岔开话题:“也不知道老五这个蠢货这次会选择如何自保。”
  “自保?”萧凌恒不喜不怒地说,“他还能怎么自保?”
  花千岁轻笑:“老五若是肯老实认罪那才是见鬼,我猜…”他眼珠一转,“他必定会将所有罪责推到何廷雨身上,说是遭受何廷雨的胁迫才不得已如此。”
  萧凌恒其实也猜到了,谋逆这种事情,一个将军总也比一个皇子做的有来由。
  但毕竟没人是傻子,“何廷雨若真想造反,还需要玩‘挟持’这一套?她手底下那些兵哪个不是听她的号令行事?用得着借老五的名头?谁会信他?”
  话是这么说,这道理谁都明白,包括皇城里的那群。但人在绝境处总会抓住一切机会推卸责任自保,沈清珏如此,何廷雨也会如此,这是本能,所以沈清珏当真如此推责,何廷雨也定然不会就此认罪,若他们二人能互相攀咬是最好的,若不能,总归二人是逃不掉罪责的。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韩远兮略带紧张的通报:“将军!安西大都护陈靖鹤大人到!有帝都急旨!”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陈靖鹤风尘仆仆,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忍。
  他大步走进来,甚至没顾得上寒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任久言和萧凌恒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圣旨到!中参军任顷舟接旨!”
  任顷舟接旨??任顷舟接什么旨??
  任久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萧凌恒眉头瞬间拧紧,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众人跪地,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臣,任顷舟接旨。”
  陈靖鹤展开圣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中参军任顷舟,于西征期间,行为失当,有挟持皇子、意图不轨、扰乱军心之嫌。着令即刻卸任中参军之职,解押回京,由三*司会审,查明原委,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
  “你说谁挟持皇子意图不轨?!”
  “嗡”的一声,整个议事厅仿佛炸开了锅。
  “谁他娘的放的屁?!任大人挟持皇子?他挟持谁了?!五殿下?开什么玩笑!”
  封翊脸色铁青,看向陈靖鹤:“老陈,这罪名从何而来?任参军在军中所为,我等皆可作证,何来‘挟持’、‘不轨’?”
  任久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僵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向陈靖鹤,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
  太可笑了。
  萧凌恒的脸色阴沉,但他反常的没有暴怒。
  他起身一步上前,没有理会跪着的任久言,目光如刀般直刺陈靖鹤,“‘挟皇子以令众军’?”
  他念出这个荒谬的罪名时真是讽刺得哭笑不得,“何廷雨为了自保,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陈靖鹤被萧凌恒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无奈和纠结。
  他看了看周围愤怒的众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任久言,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诸位…不是何廷雨…”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明情况,“是…是五殿下…”
  “谁??”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忘了骂人。
  陈靖鹤的声音苦涩无比:“五殿下…还有那个被押解回京的辞霁川…他们…他们在陛下面前反咬一口,声称…声称当日五殿下并非自愿离开守军,而是被任参军…以商讨军情为名,强行‘请’走,形同软禁,以此要挟何廷雨听命于他,最终导致了谷涧的惨剧。”
  他谈了口气,“他们都说任大人才是幕后主使,意图借战乱之机…挟持皇子,图谋不轨。”
  “荒谬!!无耻之尤!!”封翊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他们自己做的孽!竟敢倒打一耙!栽赃给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他们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
  萧凌恒的脸色,在听到“五殿下”三个字时已经彻底沉入了冰窖,眼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哀。
  他太清楚这种把戏了,构陷、攀咬、拉替罪羊,这正是当年他萧家满门被灭的翻版。
  “好熟悉的手段…”萧凌恒的声音冷得像冰渣,“这沈清珏还真是‘不忘初心’。”
  他转向陈靖鹤,“陛下又‘信’了?”
  是的,这才是关键,圣旨已下,说明皇帝至少是“受理”了这个指控。
  陈靖鹤低下头:“陛下…陛下圣明烛照,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荒谬之言?但…”
  他话锋一转,充满了无奈,“但五殿下毕竟是皇子,何廷雨是边军大将,既然他们把这套说辞端到了御前,口口声声指认任参军是主谋…按照律法和规矩,就不能不查,三司会审是必经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