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值吗?他审视自己。
  他沈明堂,坐在这龙椅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江山万里为何如此沉重?如此寒冷?
  他扶着冰冷柱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木头里,宽阔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绷直。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坚/挺在无边夜色和巨大悲恸中的孤山,只有那背影透出的沉重和无声的崩塌能体现:这不是山,是人。
  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穿过空旷的殿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远方的英魂哀悼,也像是在叩问着这深宫之中,帝王那颗被冰封却痛彻心扉的心。
  许久,许久,久到烛火都短了一截。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沉重决断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飘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传旨…召老五…即刻…回京。”
  与此同时的褚军营帐中,肎迦和辞霁川被分别关在大营最偏僻的角落。
  两座低矮的营帐被黑暗完全吞没,没有火把,只有几圈守卫,以及夜风刮过篷布的呼啦声。
  萧凌恒的脚步声又重又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任久言和封卿歌在后面紧追,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黑暗的营帐内没有点燃一盏烛火,借着帐外微弱的月光,能看见辞霁川断掉的手腕被潦草的包扎了几圈,曾经文雅得体的文儒公子,此刻发髻散乱不堪,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文士袍沾满泥污,像一条残狗一般,面色苍白的斜趴在一把马扎上。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掀帘而入,任久言和封卿歌左右拦不住,不得法,只能也跟着进去。
  辞霁川听见声响后费力抬起眼皮,艰难地勾起唇角,观赏着盛怒下的萧凌恒精彩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意,只有玩味的兴致和快要溢出来的嘲笑。
  萧凌恒此刻根本理会不得那人的神情挑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辞霁川,一把攥住男人的前襟,将人提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布料在紧绷的手指下发出撕裂声。
  任久言和封卿歌站在门口,谁都没有上前。
  辞霁川的身体软绵绵地悬着,断腕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既不挣扎,也不求饶,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观赏着萧凌恒,始终持着那令人火大的微笑,颇有兴趣的直视着眼前这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一时间帐内四人皆没有开口,只能听到萧凌恒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辞霁川的喉结微微滑动,被勒紧的衣领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但他眼中的嘲讽丝毫未减,甚至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须臾,他忽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萧羽杉,你还真是个煞星,每一个想护着你的人,都因你而死。”
  话音落地,帐内寂静的氛围更显肃杀,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口,他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辞霁川继续轻声补刀,每个字都像淬着毒:“其实最该死的就该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
  萧凌恒的瞳孔猛地收缩,理智的弦“啪”地断了,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他一把掐住辞霁川的脖子。
  “呃!”辞霁川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闷哼,却依然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笑容。
  “你…害死的…哈哈…”
  他的脸很快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挑衅的神色丝毫未减。
  萧凌恒被他彻底激怒,或者说是恼羞成怒,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
  “萧兄!”封卿歌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萧凌恒的手臂,“你要把他掐死了!再如何此事也得朝廷审判,他必须得活着押回帝都!”
  萧凌恒的手还在收紧,虎口泛白,辞霁川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嘴角却还挂着扭曲的笑。
  “萧凌恒!”封卿歌低喝一声,“想想年帅!”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浇下,萧凌恒猛地从滔天怒气中抽离,随后狠狠松开手,辞霁川像破布娃娃一样摔落砸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留下五道指痕。
  可即便咳得撕心裂肺,辞霁川抬起头时,眼神依旧充满嘲弄。
  他艰难地爬向旁边的马扎,却在即将碰到时,马扎被萧凌恒一脚踢开。
  失去支撑的辞霁川“砰”地摔在地上,断腕撞到地面,疼得他浑身一颤。
  随后,萧凌恒缓缓蹲在了辞霁川面前,睨视着这破败的公子,眼神像是冰窖一样。
  “理由。”
  萧凌恒沉着声音,极轻极冷地吐出两个字。
  辞霁川额头布满冷汗,气色煞白,可神情依旧是虚败的不屑嘲笑,“什么理由?”
  萧凌恒没有回答,只是用藏着飞刀的眼神俯视审判着,一寸寸凌迟着地上的人。
  “我敢说——”
  辞霁川仰着头,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灿烂笑容,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
  “你敢听吗?”
  他顿了顿,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和一种恐吓的兴奋,“听听这大褚金銮殿底下,埋了多少年的脏血和骨头?”
  话音落地,萧凌恒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封卿歌和任久言也放轻了呼吸。
  辞霁川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低笑起来,笑声在营帐里回荡,瘆得慌:
  “辞霁川?哈哈…好一个清高脱俗的‘辞’!”
  他眼神陡然变得怨毒刻骨,像淬了毒的针,“我姓卢!我祖上姓卢!是跟着他沈家太祖皇帝,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把这大褚江山给他沈家打下来的卢家!!”
  他剧烈地喘息着,
  “从龙之功?泼天富贵?狗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二百年的积怨,“江山坐稳了,龙椅捂热了,他沈家的老祖宗转头就给我卢家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几杯毒酒…几条白绫!满门忠烈啊…哈哈哈…”
  卢霁川挣扎着想坐起来,凑近萧凌恒的脸,断腕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剩下几个侥幸逃过屠戮的庶出旁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踢出帝都,发配到鸟不拉屎的浔州,怕被赶尽杀绝,连祖宗的姓氏都不敢要了,改姓‘辞’。”
  他突然大笑,“哈哈哈…好一个辞!!你以为是什么‘辞’?!你以为是’辞官归隐’的‘辞’?是‘辞尊居卑’的‘辞’!是‘恶言詈辞’的‘辞’!!”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却凄厉如夜枭:
  “祖训!知道卢家——哦不,知道辞家的祖训是什么吗?!‘凡我辞氏子孙,永世不得踏入朝堂,违者,非我族类,死后不入宗祠!’”
  他死死盯着萧凌恒,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都快二百年了…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守着这屈辱的姓氏,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流着他沈家脏血的…杂种们!”
  “沈明堂?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坐稳了江山?做梦!”他咬牙,“我要他沈家的权力——灰、飞、烟、灭。”
  卢霁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嘶哑,“这是他沈家欠我们的,从二百年前开始,从我们被迫改姓埋名开始!这债就得用血来还!用他沈家的江山来还!用这天下大乱,来祭奠我卢家冤死的亡魂!!”
  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卢霁川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嘶哑的喘息。
  但那双眼,依旧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萧凌恒脸上,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
  营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卢霁川粗粝的喘息和帐外呜咽的风声。
  封卿歌倒抽一口冷气,任久言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沉的震撼和复杂。
  “你以为我为什么帮你?”卢霁川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萧凌恒,随而又看向一旁的任久言,“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的神情变得惊悚又变态,但语气极轻,“那个沈清珏必是昏君,必是暴君,他登基,沈氏江山必灭。”
  卢霁川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他一赌萧凌恒会为着血仇颠覆沈家朝堂,二赌任久言能够扶持沈清珏上位,如此一来,沈家的龙椅和江山横竖都保不住。
  周全。
  萧凌恒站在原地,他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
  卢霁川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搅动着年逍倒下的画面,搅动着师父最后那句“我徒弟比你厉害”的低语,还有眼前这疯子眼中那毁天灭地的仇恨。
  “所以…”萧凌恒的声音干涩,“…你就害死我师父?”
  这句话问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年逍助纣为虐!杀他有何不可?!”卢霁川疯癫地讨伐着,“沈家有违天道!丧尽天良!你们替他卖命,你们遑论‘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