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今日我与那厮交手时…”述律然再一停顿,“他鄙夷了我一句。”
  “我们截粮,他鄙夷你做什么?”年逍问。
  “许是因为…”述律然瞧了任久言一眼,“他也很瞧不上咱们的起兵之据吧。”
  这句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乌尔迪知晓截粮之事本身并不足为惧,毕竟“知晓”与“证实”相去甚远,没有确凿证据的真相就根本不算真相,构不成实质威胁,他知道也就知道了。
  可问题在于这几人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人,起兵征战中掠夺资源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却也并不是毫无底线之人,乌尔迪的这句“虚伪”中的讥讽之意,就像一记闷棍砸在了几人的心口上。
  没做倒也罢了,一旦作恶成为事实,被人当面戳穿伪善的面具,理亏便是有良心之人给自我上的枷锁,这种道德层面的赤裸裸的鄙夷,远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无地自容。
  最致命的是对方偏还是自己最看不上的蛮族,这更加令人难堪,在这种情况下,地位差不容拒绝的瞬间拉平,一直以礼仪高堂自居的大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们再不是高高在上睥睨蛮族、对野蛮嗤之以鼻的高度文化者。
  大国与蛮族有何区别呢?
  在政权斗争面前,他们没有区别。
  北行二百八十里外的戈壁深处,乌尔迪率领的亲卫队与鸿滇残部正在寒风中扎营,数十顶帐篷散落在沙丘之间,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营寨四周的火把在朔风中摇曳不定,却驱不散大漠夜晚的刺骨寒冷,守营的大汉们裹紧皮袄,这大漠的夜晚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中央的主帐内,帐内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帐壁上。人影随着交谈不时交错晃动,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却又立刻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中。
  帐外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挪远了几步,既是为了避风,也是出于对帐内密谈的本能回避。
  “族人都安置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安排在罗朵残营南侧了。”回答的声音低沉平稳。
  沉默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当真不会南下?”
  “不是不会南下,而是不会冲着赤荥的族人来。”应答者顿了顿,“以他们的作风,下一步必定北上围剿鸿滇,况且出于大国脸面,他们也绝不会把目光放在搜寻赤荥族人身上,所以除非另有所图,否则绝不会贸然南进。”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似是拳头砸在案几上。
  “鸿滇这群废物!”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和沙豹都去助阵了,以多打少居然还能让褚国那小杂碎拖到援军赶到!”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帐壁上。
  “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对方冷静地劝道,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怎能不痛心!鹰儿和豹子都折在里头了!”
  “愤怒改变不了败局。”先前的声音依旧平稳,“输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输再输,与其恼怒,不如想想要怎么赢回去。”
  话音落下,帐内骤然安静,跳动的火光将两个静止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许久,低沉的交谈声才再度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继续:
  “那依你看...”沙哑的声音迟疑道,“鸿滇会不会被这场败仗吓破胆,就此收手?”
  “箭中靶心,箭离弦,他们既已出手,就算现在想停,褚国和渥丹会答应吗?”沉静声音顿了顿,“鸿滇国君不是傻子,这个道理不用我们教。”
  沉重的叹息声在帐内回荡:“我何尝不明白?只是鸿滇毕竟是个邦国,当初他们巴结我们,不过是为了赤荥掌控的商路,如今我们损兵折将,拿什么继续当这个盟友?只怕转眼就会被当成弃子一脚踢开吧。“
  “这倒未必。”
  “怎么说?”
  “再没价值的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我们虽不如从前,但要收拾库兰、赛罕这些小族还是绰绰有余的。”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出说话者缓缓抬起的手势:“鸿滇国君不傻,与其把赤荥推开,或是各自为战,不如继续联手对抗这些大国的压迫。毕竟——”
  声音突然压低,“再小的肉也是肉,总比饿着强。”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不急于动作,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一件事。”
  “何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顿了顿,“褚国内部的事。”
  帐外,夜风卷着碎石拍打在牛皮帐篷上,风声中隐约传来远处战马的嘶鸣,仿佛在应和着这番谋划。
  第110章
  赤荥部一朝势弱,南北隘口的通商要道顿时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原本赤荥扼守南北要冲,居中掌控大局,罗朵则偏西,偶尔偷摸喝口汤,但如今赤荥败退,罗朵覆灭,这条黄金商路突然成了无主之地。
  但商路之争从来不是儿戏,从前赤荥在里面捞的油水众国众族都看在眼里,曾经遭受的压迫也令人牙碎。
  鸿滇王宫内的烛火彻夜不熄,老谋深算的国君盯着羊皮地图,视线在赤荥旧地与图尔特之间来回游移,这条商路的价值绝不仅在于钱财,更在于它能牵动多少势力的神经。
  库兰部的营寨驻扎在一片贫瘠的绿洲边缘,西侧能看到稀疏潦草的绿植,东侧则完全被荒凉的戈壁滩吞噬,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营寨中央的主帐内,库兰族长苏毗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一位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这位自称“辛”的东方来客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透着与沙漠格格不入的儒雅气质。
  简陋的矮案上连杯热茶都没有,可这位客人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对眼前的粗陋待遇毫不在意。
  苏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神秘访客,对方浅色衣袍上连一粒沙尘都没沾上。
  “你们中原人...”苏毗冷笑一声,“本王一个都信不过,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
  辛闻言不慌不忙,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族长所言极是。”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沙漠里罕见的清泉,“那些中原人确实令人不齿,明明手段卑劣,却偏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鄙夷,“实在叫人作呕。”
  “你不就是中原人?”苏毗眯起眼睛。
  辛的笑容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个中原人都蒙昧不清。”
  他优雅地抚平袖口,“正所谓邦之陋非吾之愆,生斯土而心自洁。”
  苏毗嫌弃皱眉:“你别跟我拽文,听不懂!”
  辛笑容更深:“在下是说——”他刻意放慢语速,“生于这片鄙陋肮脏的土地不是我的过错,我内心自有洁净。”
  说着,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苏毗突然爆发出一阵粗粝的大笑:“狗屁的干净!”他猛地站起身,“真要心里干净,你怎么会坐在这儿跟老子谈买卖?”
  不等辛回应,老族长已经绕过矮案,“我们大漠人讲话直,”他伸出粗糙的掌心向上,“沙海里的骆驼要同行,得看它背上驮的货和咱拴在一根绳上。”
  又翻过手背重重拍在案上,“蹄子印里带着同片沙,才算是并着肩往前走。”
  这话说的直白:既然想同我库兰合作,那总得拿出诚意来,且不说你的弱点与图谋,总得让对方确定我们暂时的方向一致才配谈“合作”二字。我们外邦为领地、为资源、为独立自由,那你身为褚人,你是为了什么呢?
  辛注视着案几上震落的沙粒,忽然轻笑出声,他缓缓起身,衣袍如水般垂落,“褚国皇帝想要这关外万里疆域...”
  抬起的面容上,笑意尽褪,“而我,偏要看他功败垂成,要他的江山烽烟四起,要他的龙椅——”
  最后一个字咬的极轻,“塌。”
  帐外突然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沙中。
  北方的鸿滇国都月勒城正进着一大队狼狈的军队,城门楼上悬挂的彩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内街道两边的商铺支着布篷,卖糜粿的摊贩拍打着面团,香料与烤羊肉的味道混在干燥的空气里,裹着头巾的妇女三三两两走过,腰间玉饰叮当作响,偶尔有驮着货物的骆驼队慢悠悠穿过主街,不吵闹也不失生气,一切恰到好处。
  乌尔迪的马队踏着尘土进入城门时,街边的喧闹声顿时低了几分,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偷看这个满脸风霜的粗糙大汉,他身后的亲卫和鸿滇残兵个个面带疲色,铠甲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乌尔迪族长。”一名穿着极有西域特色官服的鸿滇官员迎上前,右手手掌按在胸前躬身,“我主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