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述律然拂去袖上落花,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国君主素来重视与大褚的邦交,副使谨慎些也是应当。”
  他忽然伸手替任久言拂去肩头一片花瓣,“不过历年往来都有成例,想必...”
  他在任久言肩头轻轻一按:“没那么容易出纰漏。”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残红,任久言微微一笑,“双方所愿皆如此。”
  “今日所幸有任大人带我来这桃花林,”述律然将那枝桃花递到任久言面前:“这桃花虽已过了盛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任久言接过花枝,发现上面竟还留着几朵未凋的粉白花朵。
  他刚要道谢,又听述律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就像有些人,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任久言闻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微微颔首。
  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任久言虽心有疑虑,却不再贸然试探,只谨慎应对着。反倒是述律然一派闲适,仿佛当真只是来赏景散心。
  “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杏仁茶极好?”述律然随手拨开垂落的桃枝,语气轻松得像在话家常,“不知比起渥丹的奶茶如何。”
  任久言顺着他的话头接道:“风味迥异。若相首有兴趣,改日可带些给您尝尝。”
  “那再好不过。”述律然笑道,又指着远处亭台,“这飞檐样式倒别致,与我们王庭的雕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一路谈美食、论风物,甚至聊起近日帝都文人圈流行的诗体。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朝政边事,仿佛只是个对中原文化兴致盎然的异域来客。
  任久言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暖阳透过花枝斑驳洒落,竟真让他生出几分午后闲游的错觉。直到转过一处弯道,述律然忽然驻足:“任大人可听过渥丹的一句谚语?”
  任久言做了个“请说”的神情。
  述律然指尖轻抚过一朵将谢的桃花,缓声道:“我们大漠上有句老话,雄鹰不会为同一片云彩停留两次,”他顿了顿,笑的极其有风度,继续说,“但若遇见心仪的猎场,连最骄傲的头狼也甘愿俯首。”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述律然直直望来的目光。那眼神虽裹着温雅笑意,内里却藏着灼人的探寻,像极了萧凌恒每每要将他看穿时的模样。
  任久言心头蓦地一跳,无意识地掐紧了桃枝,几片残瓣簌簌落下。
  述律然察觉到任久言瞬间的紧绷,适时移开了炽热的视线。他望向远处渐正的日头,语气自然地转开话题:“这个时辰该用膳了,不知任大人可否赏光同往?”
  任久言暗自松了口气,本着待客之道温声询问:“相首想用些什么?”
  “不必劳烦。”述律然笑着摆手,“我已命人备好了席面。若大人不嫌弃,随我前往便是。”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城南的酒楼,不远。”
  城南,宝月楼。
  这座两层高的西域酒楼临水而建,檐角挂着铜制风铃,随风轻响。
  大堂内铺着织花地毯,胡杨木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大漠风情的挂毯,炭火炉上煨着的奶茶飘出阵阵香气。
  二楼雅间内的桌上已摆好七八样精致菜肴,嫩黄的鹰嘴豆泥淋着橄榄油,乳白色的酸奶拌着薄荷碎,烤得恰到好处的馕饼叠成塔状。
  还有两道甜品,金黄的蜂蜜千层酥摞成小山,另一碟玫瑰乳糕上还缀着几颗晶莹的石榴籽。
  述律然抬手示意侍者退下,亲自为任久言斟了杯薄荷茶:“任大人尝尝,这玫瑰糕用的是焉耆来的花露,茶里用的是龟兹的香草和于阗的薄荷籽,都是用的你们大褚的食材。”
  任久言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偏爱甜食,不喜油腻,两道精心准备的甜品恰到好处,而薄荷茶恰好解腻。他抬眸看向对面,述律然正若无其事地撕*着馕饼,仿佛只是巧合。
  “相首有心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夹了块乳糕,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述律然眼底含笑:“比起大褚的糕点如何?”
  “别有风味。”任久言抿了口茶,“下官倒不知,城南还有这般地道的西域酒楼。”
  “店主也是褚人,不过是从疏勒来的,在京师娶了位中原娘子。”述律然推过那碟千层酥,“这蜂蜜酥是他家独创,大人不妨一试。”
  任久言夹起一块蜂蜜酥,酥皮在齿间碎裂,甜而不腻的蜜香顿时盈满口腔。
  他微微点头:“确实独特。”
  述律然见他喜欢,眼底笑意更深,又为他添了杯薄荷茶:“甜食难免会腻,这茶大人可以多用些。”
  两人用膳期间,述律然说起西域的风物,提到疏勒的葡萄干如何香甜,任久言则聊起帝都的文墨趣事,气氛互守防线却也不失融洽。
  接近尾声,述律然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消遣?”
  任久言放下茶盏:“不过是闲暇时放放纸鸢,喂喂池鱼罢了。”
  “哦?”述律然眉梢微挑:“倒不曾想,任大人这般懂得生活意趣。”
  “人生在世,总要寻些消遣。”任久言淡淡道。
  “任大人说的极是,”述律然忽然低笑出声:“我在渥丹府中养了七只沙豹,那些侍从总说我...”
  他指尖在杯沿转了个圈,“把猛兽宠成了家猫。”
  “相首倒是别具一格,”任久言微微颔首,“如此猛兽也能驯服。”
  “它们性子其实很温顺的,”述律然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尤其——是喂饱的时候。”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这桌点心,任大人用得可还满意?”
  任久言正要回应,抬眸时忽然目光微动,望向窗外。
  述律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街对面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萧凌恒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述律然收回目光,从容地为任久言添了块玫瑰糕:“看来萧将军等急了。”
  任久言起身拱手:“今日多谢相首款待,下官失陪了。”
  述律然也不挽留,只将剩下的蜂蜜酥包好递给他:“代我向萧将军问好。”
  任久言接过油纸包,微笑行礼,转身下楼。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窗边,述律然正举杯向他示意,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久言刚踏出酒楼,萧凌恒就大步迎上来,故意鼓着腮帮子道:“这宝月楼的菜色,比起胡月楼的驼峰炙滋味如何?”
  任久言瞧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凑近萧凌恒衣领处嗅了嗅,眉头微挑。
  “干嘛?”萧凌恒皱着眉头问。
  “萧大人今早莫不是用醋沐浴的?”任久言抿着唇,眼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这酸味都快飘到城门口了。”
  萧凌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二楼窗边,述律然正倚在雕花木栏前,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他忽然伸手将任久言往怀里一带,掌心紧紧扣住对方肩头。抬头冲着楼上那人露出个挑衅般的笑容,颔首示意后,不由分说揽着人就往前走。
  任久言被他带得踉跄两步,低声道:“你…轻一点…”
  “我这是公务寻人,”萧凌恒仰着头大步的往前走,“鸿胪寺的差役找你半天了,”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再耽搁,今晚谁都别想睡。”
  任久言被萧凌恒揽着跌跌撞撞走出半条街,直到拐过巷角彻底看不见酒楼,他才一个旋身挣脱出来。萧凌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僵。
  “好啦,人都看不见了。”任久言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无奈道。
  萧凌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眉头一挑:“这什么?”
  “蜂蜜酥。”任久言递过去,“尝尝?”
  萧凌恒一把抓过纸包,三两下拆开。金黄的酥皮簌簌掉渣,甜香扑鼻。他恶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都归我了。”
  任久言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酥皮碎:“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消灭这些“敌人”,生怕慢一点就会合了他人的心意,进到任久言嘴里。
  任久言忍不住逗他,趁机抽回油纸包:“留两块给我。”
  “不给不给!”萧凌恒一把抢回来,“都是我的!你一块儿也不准吃!”
  人一吃醋就容易变成孩童,此刻的萧凌恒就像是被抢了糖块的小儿,死死攥着油纸包不撒手。
  他三两口吞完最后一块蜂蜜酥,还故意把空油纸揉得哗啦作响,“吃完啦,”
  示威般在任久言眼前晃了晃,“没有啦。”
  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人这番模样,连赌气时微皱的眉头都显得格外生动,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幼稚。”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纵容。
  萧凌恒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