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此刻的萧凌恒整个人都被悔恨啃透了,他的心肝脾肺在此刻全都悔烂了,每一口呼吸都是自作自受的苦果。
  他怨恨,他恐惧,他后悔。
  他矛盾,他挣扎,他割裂。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大夫到了。
  “大人。”侍卫在门外低声喊着。
  萧凌恒深呼一口气,直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去开了门。
  老大夫推门进来时,烛火正照在任久言血肉模糊的身上。老人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萧凌恒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这…这…”老大夫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药箱带子,“公子怎会…怎会…”
  萧凌恒无颜回答,他喉结滚动一下,沉默地低下了头。
  老大夫踉跄着走到榻前,药箱“砰”地掉在地上。
  “造孽啊…这是谁把公子害成这样的啊…好狠的心啊…”
  他掀开被血浸透的衣料时,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这是要人命的手段啊…”
  萧凌恒的头根本抬不起来,须臾,他哑着声回应了一句:“…是我…”
  “啊——?!”老大夫猛地回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惊骇:“你——”
  “求先生救他。”萧凌恒打断了老人家的话。
  说着,他深深弯下腰双手作揖:“任何亏欠,我愿还,任何罪责,我愿担。”
  他再次恳求:“烦请先生,救救他吧。”
  老大夫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整整一夜,萧凌恒府上烛火未熄。
  萧凌恒按照老大夫的指示,一遍遍换下染血的纱布,小心涂抹药膏,任久言的手指已经无法复原,他只能用夹板固定断骨,缠上厚厚的绷带,每缠一圈,心就沉一分。
  这双手,再也不能抚琴,再也无法写出那般风骨峻峭的字了。
  萧凌恒单膝跪在榻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递剪刀、递热水、递药粉。
  “哎…这是被泼了多少盐啊…”老大夫摇头叹气地处理着烙伤。
  老大夫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萧凌恒心里,他递剪刀的手猛地一颤,却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把翻涌的愧疚和心疼一起咽下去。
  换药时任久言疼得抽搐,萧凌恒的手下意识伸过去试图安抚,却在快要碰到时僵住了,最后只是虚虚护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不敢碰任久言,他没脸碰任久言。
  东方泛白时,老大夫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能做的都做了…”
  他抹了把汗,声音沙哑,“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萧凌恒盯着任久言缠满绷带的身子,喉结动了动。
  “哎…”老大夫收拾药箱时又叹了口气,“就算活下来…这满身的伤,往后阴雨天…”
  话没说完,摇摇头,“得遭大罪啊…”
  萧凌恒闻言,心脏像是被什么撕扯下来一块血肉一般,疼的他无法呼吸,疼的他胸腔灼烧般的疼。
  少顷,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锭,双手捧着递到老大夫面前:“先生大恩…萧某…没齿难忘…”
  老大夫看着那袋金子,又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任久言,最终只是摇头叹气,将药箱背好:“公子好生照料着吧,三日后老夫再来换药。”
  说罢,老大夫便拎着药箱离开了,独留萧凌恒一人钉在原地。
  萧凌恒望着榻上的人,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任久言那个他始终没读懂的眼神。
  此刻看着那些纱布下的伤口,他终于明白那晚任久言为何那么听话那么顺从。
  “所以…你那时就想好…了…是么…”萧凌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朝前伸手,手指在半空中蜷缩又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双脚却像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
  他没脸。
  当日卯时的金銮殿上,沈清珏手持玉笏出列,声音响彻大殿:“启禀父皇,昨夜萧大人擅闯儿臣府邸,纵兵伤人,请父皇明察!”
  沈明堂目光扫向站在武官队列末位的萧凌恒,那人垂首而立,既不出列辩解,也不抬头申冤。
  沈明堂这才明白任久言这两日的去向,“萧爱卿,可有话说?”
  萧凌恒出列跪拜:“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沈清安低着头,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他看见萧凌恒决然的认罪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朝臣们见状纷纷大感诧异,以萧凌恒平日的辩才,若真想开脱,至少有十种说法,可此刻他跪得笔直,仿佛那些罪名就该落在他头上。
  于是,圣旨颁下,萧凌恒被罚俸半年,停职思过,他平静地叩首领旨,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大殿上一片死寂。
  短短数日,五皇子一派的任顷舟革职待斟,二皇子麾下的萧羽杉又被解任思愆。
  两方势力的两个核心人物接连身陷囹圄,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们低着头,眼神却在暗中交汇,他们暗暗揣度着: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
  萧凌恒决然起身,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出大殿,两排的官员皆垂首不敢侧目。
  他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带起的微风掀开了他官服下摆一角。
  萧凌恒的身后也传来窸窣的低论声,像极了那日任久言身后的那些碎念。
  出宫的路上,沈清安同萧凌恒一同走着。
  沈清安是个可心人,他也确实拿萧凌恒当弟弟疼,因此他不欲提令对方难过的事,反而故意扯着轻松的话题:“凌恒啊,你这个俸禄再罚下去,可就得往户部送银子了。”
  萧凌恒:“罚吧,陛下这是小惩大戒了。”
  沈清安闻言嗤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夜闯皇子府邸,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可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萧凌恒没有吭声,因为他也清楚,皇帝在这件事上有意的在偏袒他。
  但他也察觉到了沈明堂貌似谁都偏袒,一个猴儿一个栓法,一件事儿一个按法,当年滦州决堤偏袒儿子,如今夜闯府邸又偏袒他萧凌恒,这位陛下……他只觉得帝心如渊。
  沈清安见人不语,继续说:“凌恒,父皇那里你用的什么由头拿的人?”
  萧凌恒:“我上了折子,西域商联税银贪墨一事…交给天督府了,右金吾卫协同提调,后面由封卿歌同楚大人负责。”
  沈清安挑眉:“亏你还能想得到给自己留个退路,我还以为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戳萧凌恒心窝子。
  他话锋一转:“你接下来这段时日如何打算的?”
  萧凌恒明白沈清安问的是什么,他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府上人多眼杂,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打算把他送到你那个山庄去养着。”
  沈清安瞪圆了眼睛:“啊?可那个山庄…不太合适吧…”
  萧凌恒沉默片刻,回应道:“先住着吧,这些时日我看看城外在售的山庄,如果有合适的我便买下,待他醒了,倘若心里别扭,就搬过去。”
  沈清安蹙眉:“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萧凌恒平静的回答:“我打算把我的府邸卖了,府里还有些从前从滦州带过来的物件,也值些银子。”
  “啊??”沈清安根本没想到萧凌恒的这般打算,“你打算把府邸卖了??那你以后住哪?”
  “住军营啊,”萧凌恒侧目看了深情安一眼,“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你府上那么大,总有我的一张榻吧?”
  沈清安捏了捏萧凌恒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那府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不能卖,山庄的事交给我,我来——”
  萧凌恒打断道:“清安,这件事是我一手谋划的,也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如此的,都说落子无悔,既然是我反悔了,那就得自己擦屁股,谁布的局谁负责收拾,这是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说了,你的家底再厚也扛不住我这么霍霍,我已经欠你够多了,这件事,你就甭管了。”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胳膊上沈清安的那只手。
  沈清安用力握了握:“可——”
  “好了清安,”萧凌恒打断道,“我还要回军营跟封卿歌交代一下军务,”
  他也握了握沈清安的手背,“这事儿你别管了,让我长个记性。”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
  第66章
  泮清寺门外,萧凌恒左右踱步徘徊,他抬了抬手欲叩门,终还是放下。如此反复数回,忽然,门从里面被拉开,莫停大师慈祥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阿弥陀佛,萧施主来来回回数趟,何不叩门?”莫停合十,“今日恰有一盘残棋,萧施主可否同老衲对弈?”
  萧凌恒恭敬作揖:“晚辈求之不得。”
  萧凌恒随莫停来到后院,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的石枰上摆着残局,原本放在两个石凳上的禅垫被刻意取了下来搁在一旁。石枰旁边架着一个金属香炉,另一侧煮着苦杏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