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咽了一口,继续说:“但你记着,你我二人之间,还没结束,”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未见分晓,你可别死了。”
  说罢,他重重擦过任久言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踏门而去,独留任久言在冷风中恍惚。
  少顷,任久言也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他多想刚刚就死在萧凌恒的剑下,多想萧凌恒再多用一寸力,多狠一分心,这样,他便再也不需要维持这痛苦的生命了。
  这狗/屎一般的人生他早已厌恶至极。
  烂透了,臭透了,他觉得恶心,觉得反胃。
  他按住心口,心跳透过衣衫传达至掌下,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节奏再次自嘲,他嘲笑自己竟然真的曾有过瞬间奢望过春风,奢望过月亮,奢望过世间的希望与明亮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他笑自己不自知的愚蠢。
  他也笑自己起心动念的妄想。
  他更笑自己试图抓住的那缕阳光终将成为幻痛。
  次日辰时,萧凌恒推开沈清珏书房的门,他径直走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
  “你上次说的计划,我同意了。”萧凌恒俯视着窝在椅子里的男人。
  花千岁嗤笑一声:“想通了?”
  萧凌恒语气冰冷:“不光如此,我们还要想个办法,把他的职革了,否则老五不好动手。”
  话音落地,连花千岁都愣了一下,他缓缓扭头与沈清安对视一眼。
  两人震惊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过后,花千岁又转过头看着萧凌恒:“你想让他死?”
  “你不想?”萧凌恒依旧没有任何感情,语气极为冷厉。
  花千岁做了个“揶揄”的眼神,片刻,撇了撇嘴:“我…”
  他眼珠转了转:“我可没想过。”
  萧凌恒片刻不等,立即接上:“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花千岁挑眉道:“你认真的?”
  萧凌恒:“你觉得我此刻,有几分像在跟你逗闷子?”
  花千岁挤了挤眉头:“那你怎么不亲自动手?”
  萧凌恒怔了一瞬,随后坦诚而言:“我下不去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让他死在我手里,我要让他死在他最爱的人手里,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老五杀了他。”
  沈清安见情况不对,适时轻咳打断:“呃凌恒啊,你先坐,坐下喝杯茶聊。”
  说着,他伸出手,指尖朝下在空中往下扣了扣。
  萧凌恒没有理会沈清安的示意,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如刀:“先从西域的账目入手,任久言经手过老五西边走私,那里最容易做文章。”
  花千岁挑眉:“你想把他们走私的事捅出去?可陛下知道这事儿,这不会——”
  萧凌恒打断:“不是走私,我要撅的是他统筹调度的帝都内所有西域商人的账。”
  花千岁眯起眼睛:“你是说…栽他个贪墨西域商贾交易的罪名?”
  “不必栽赃。”萧凌恒冷声说,“去年多勐死后,他便同新上任的商贸外使交接和安排大褚同西域的商联,其中,地毯和香料的进口额数他克扣了两成,虽说是奉了老五的命,但账面上可都是他的印鉴。”
  沈清安倒吸一口凉气:“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革职,重则流放。”花千岁接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过老五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坠下去的。”
  “那就让他根本没精力保。”萧凌恒说,“在这件事发的同时,你那个计划也要开始,要让老五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非常想要看看,兵权崩塌、正巧身边人也出了事,正当他四面楚歌恼火之际,突然发现节度使的事尽是出自这位心腹之手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沈清安看的明白,此时萧凌恒的怒火已然顶入整个大脑,人在不好的情绪条件下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此刻的所有安排虽然可行,但绝对会后悔。
  沈清安缓声道:“凌恒啊,那个…你先坐,喝口茶先。”
  “我就不坐了,我还得回军营,”萧凌恒转身往外走,“花小姐,别忘了你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说罢,人便消失在门口,只余下两人面面相觑。
  申时末,任久言独自坐在城南桃花林边缘的石亭内,当初茂盛的桃花树如今一片萧索,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上面还挂着残雪。
  偌大的林子空无一人,只能听见阵阵寒风呼啸吹动枝条的声音。
  天气很冷,任久言的月白大氅并不抗风,他戴着帽子,帽边上的毛絮挡住了他一半的脸。
  乔烟辰踏雪而来,径直走向石亭,任久言正垂眸深思,并未察觉脚步声。
  乔烟辰见人未抬头,便轻声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
  都说夏不坐木冬不坐石,这石头凉的乔烟辰差点蹦起来。
  乔烟辰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静静的呆在任久言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这几日观察到任久言的情绪和萧凌恒的状态他也能猜个大概了。
  天色渐沉,任久言始终未抬头,他心口憋闷,却连一声微重的叹息都没有,任由苦楚在心中蔓延,即便是四下无人时,他也习惯于将所有事情压在心底自我吞咽。
  又是半晌,任久言忽然被身后乔烟辰的声音拉回现实:“大冬天的,任兄独自赏雪可赏出什么了?”
  任久言转头,眼中却不见惊愕和疑惑,只有不达眼底礼节性的笑意:“乔公子何时来的?”
  乔烟辰胡扯道:“你流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我就来了。”
  任久言这才露出个不坦然的神情,但随即又被微笑掩盖:“乔公子那么早就来了?这么冷的天,怎的跑到这空无一人的桃花林来了?”
  乔烟辰都没想到这还真让他诈出来了:“为什么哭?”
  任久言微微颔首,旋即摇摇头笑道:“天寒风大,吹得眼睛发涩罢了。”
  “任兄,”乔烟辰合起扇子,正色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任久言望向远处枯枝,“我……”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我做错了一件事。”
  “关于萧大人?”
  任久言没有回答,他垂眸,看着地上的浮雪被风吹的薄薄的一层飞卷起来,随即低下了头。
  乔烟辰叹了口气:“任兄,你总如此,于人前虚伪,落泪都不曾大方,”
  他轻轻将手搭在任久言的肩膀上:“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什么了,但见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想起一句话,”
  任久言闻言抬眸看他一眼。
  乔烟辰字字清晰的说:“执念成缚,方寸之间尽桎梏”
  任久言怔了怔,随后也叹了口气:“执念吗?”他自嘲的轻轻一笑,“我倒觉得是贪念。”
  “贪念就贪念,人向来是舍不断贪念的,”乔烟辰收回手,折扇轻敲掌心,“久旱盼雨,雨至嫌吵;久别思见,见了又怨物是人非,所以那些智者才整日念叨着要无欲无求,”
  他嗤笑一声,“好像这样就能避开世间所有祸事似的,可我只知有散总有聚,有哀且随乐。这俗世百态沧桑,怎会由一人做因,换天地为果?”
  任久言摇摇头:“不该有的情,倘若任由其支配,便是愚蠢,不该动的念,倘若任由其疯长,便是堕落,不该望的人,何必——”
  乔烟辰也摇摇头打断道:“不,这与对方是何人无关。”
  他俯近:“动了心,就注定要受委屈,这是无解的局。情愫一生,欲望便起,想白头,盼偕老,这些念头自然会打破你从前的平静。心中生了情愫,心间便有了数不清的盼期,情之一字,从来不由人。动了心,就注定要尝尽酸甜苦辣。想与那人白头是真的,为此受尽煎熬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既然尝过相悦的甜,随之而来的定然就是相思的苦,这便是福祸相依,这是天道,不是凭人力可改变或避免的,”
  他郑重严肃的字字清晰:“但即便如此,万万不能忘的是,缘,最为不易。”
  任久言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若明知是错,还要继续吗?”
  “错?”乔烟辰笑了,“情之一字,哪有什么对错?只有甘不甘心罢了。”
  任久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哪有资格谈甘心与否…”
  他忽然抬眸,“乔公子,若有人伤你至亲,当如何?”
  乔烟辰闻言手中折扇蓦地停住,他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大道理突然都哽在喉间。
  半晌,乔烟辰才轻声道:“这问题...太重了。”
  任久言望向远处,暮色中最后一缕天光正缓缓消散:“是啊...太重了。”
  他转头看乔烟辰一眼,随*即笑笑:“回天乏术的,这变数算不尽修不得的,不过是引颈就戮一场豪赌罢了,宿命缠缚终无归处,一往情深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越是如此,越是天诛。”
  乔烟辰缓了片刻,继而开口:“任兄,语言太平,无法表达人内心万一,可我懂一个道理,越是复杂的局越是要简单破,倘若苦楚终究被屠戮,缘分沉浮,那不如就荒唐。倘若情意终究被掩盖,悲欢尽尝,那不如就争抢。去赌,去逐,去追赶虎口一息尚存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