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莫停颔首,叹了口气,说道:“无求便无失,无失便已得。江河、山川,遇见哪个便是哪个,路既已在眼前,推拒无用,逃避更是无果,如此世人便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半推半就,却无人迫使,遇山则攀,逢水则渡。既已在途中,何须问前程?最终江海竭山水尽,悟出哪个便是哪个,定然不会两手空空。”
  他见任久言仍垂眸不语,便继续问道:“施主可曾见过春日融雪?”
  任久言抬眸:“大师是说……”
  “积雪看似厚重,”莫停指尖轻点杯沿,“可只要春日一来,该化的终究会化。”
  他忽然话锋一转,“施主可知道为何老衲总在棋枰边煮茶?”
  任久言摇头。
  “因为茶凉了可以再续,”莫停斟了新茶推过去,“可若执着于第一泡的滋味,反倒尝不出此刻的茶香。”
  任久言握紧茶杯:“大师是劝弟子……随缘?”
  “非也。”莫停忽然将棋盘转了个方向,“老衲是说,换个方位看,黑子未必是绝路,”
  他轻叩棋盘:“恩义与情爱就像这黑白子,施主总想着非此即彼,可曾想过……”
  他忽然将两颗异色棋子并排而立推过天元,“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便不会辜负任何一人吗…”
  “阿弥陀佛,”莫停双手合十,“老衲已言明,无论缄默或坦言,皆是苦厄。这痛楚深浅,端看施主抉择。”
  他看了一眼任顷舟,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继续说道:“命虽定,运却如流水。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任久言手中黑子映出黯淡天光:“可纵使穷尽变数,终究殊途同归...”
  “痴儿,”莫停无奈叹息,“得见明月是得,不见明月亦是得。”
  他指向棋枰,“譬如这纵横十九道,看似万千变化,实则不过一气流转。施主若只盯着结局,反倒看不见棋理了。”
  任久言垂眸沉思,他不敢面对,但又深知自己逃避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传来敲钟声,已至未时,莫停望向皇城方向:“阿弥陀佛,肖想不足,施主该回城了。”
  与此同时,皇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御膳房内热气腾腾,香料与肉香在空气中交织。尚衣监宫女捧着绣着金线的吉服穿梭在各宫之间。
  明德殿外,工部营造司的工匠们踩着高梯,将绘着祥云的宫灯高高挂起。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反复核对座次。内务府总管来回踱步,不时叮嘱各处细节。教坊司的乐师们在偏殿调试乐器,琵琶声、笛声断断续续飘出,为这庄重的除夕岁宴奏响前奏。
  萧凌恒身着甲胄,在明德殿内外来回巡视。他步履生风,磐虎营的精锐们随着他简短的指令迅速就位。
  殿角暗处伏下弓弩手,廊柱后藏着短刀卫,连殿顶的瓦上都埋伏着瞭望哨。
  “内殿只留三十人。”他朝副将比了个手势,“要最精锐的暗卫,换上禁军侍卫服饰。”
  殿外广场上,封卿歌正指挥着金吾卫布防。两队铁甲兵在丹陛两侧列出雁形阵,所有将士腰间的佩刀连角度都一样。
  “所有进出通道都要双重岗哨。”萧凌恒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进入殿内,他忽然驻足,望向今晚任久言的位置,他眸色一深,不露痕迹地在那处多安排了两名侍卫。
  萧凌恒转身扫视殿内,三十名侍卫已各就各位。他抬手试了试烛台的角度,确保不会在宴席上投下阴影。
  “将军,礼部的人来了。”亲兵在殿外禀报。
  萧凌恒最后看了眼更漏,刚刚申时,距离岁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随后他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明德殿。他路过将士们时朝着封卿歌飞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封卿歌会意,飞回了一个“去吧”的眼神。
  酉时末的明德殿灯火通明,殿内人头攒动。各路绛紫朱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烛火映照着他们腰间的玉带,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清安站在大殿东侧,正在与太师交谈,萧凌恒站在他身侧,目光却频频穿过人群,往西侧瞟去。
  沈清珏正与兵部尚书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任久言却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手指微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边,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萧凌恒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腿侧,正想借故过去,忽听鼓乐声起,所有人立刻停下交谈,整齐地转向正殿方向,皇帝要到了。
  须臾,沈明堂迈着威严的步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惯常的太监仪仗,而是向子成、年逍与武忝锋三位重臣。
  这不同寻常的组合让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更令人诧异的是,皇帝今日未着正式的礼服,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便袍,腰间连玉带都未系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连太师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萧凌恒注意到年逍今日也未着戎装,一袭靛蓝常服站在皇帝右后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当视线掠过自己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凌恒眼神回应。
  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三位重臣归位于下首第一排,众人落位站定,朝臣们整齐跪拜。
  “岁末宴聚,既是君臣同乐之时,亦是回望得失之刻。今岁山河安泰,皆赖众卿勠力、百姓勤耕。佳肴在前,当思社稷不易;琼浆入盏,莫忘守土尽责。值此良辰,朕与诸卿同饮太平酒,共飨丰年馔,愿家国永昌,岁岁如是!”
  沈明堂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话音刚落,满殿大臣齐声高喊:“谢陛下恩典!”
  “众爱卿平身。”皇帝抬手示意,声音不疾不徐。
  众人谢恩起身,宫女们端着金漆托盘,左右两排步入殿内,开始布菜斟酒。
  前排几位老臣笑着点头附和,后排年轻官员也跟着举杯示意。殿里嗡嗡的应答声、杯盏相碰声混在一起,有人小声议论着菜色,有人朝皇帝拱手讨好,原本安静的大殿一下热闹起来。
  萧凌恒在武将席落座,位置恰好在任久言斜对面。他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打量对面那人,任久言始终从未抬眼。
  这时,礼官开始唱诵贺词,殿角的乐师们奏起《太平乐》。沈明堂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樽,忽然开口:“今年边关安稳,众卿功不可没。”
  他的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萧爱卿,练兵有方。”
  萧凌恒连忙起身行礼,语气平静,“臣惶恐,蒙陛下谬赞,实乃天大恩典,臣不过本分当差,相较诸位同僚仍有不足。往后定当加倍勤勉,肝脑涂地。”
  沈明堂:“今日岁宴的统筹布防可是萧卿亲手部署?”
  萧凌恒立即起身抱拳:“回陛下,是臣与封校尉共同部署。明德殿内外共设八——”
  沈明堂挥手打断:“很好,爱卿入座吧。”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萧凌恒缓步退回到座位,坐下时与沈清安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尽是猜测和警惕。
  楚世安在萧凌恒右侧,他表情凝重,像是有心事,也像是在时刻准备着什么。萧凌恒看他,对视一眼后只见对方先是垂首,随后缓缓抬眸做了个奇怪眼神。
  萧凌恒不解其意。
  酒过三巡,萧凌恒借口醒酒离席。他在后廊找到正在巡视的封卿歌:“可有异常?”
  “一切如常。”封卿歌皱眉,“出什么事了?”
  萧凌恒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
  这句话他没说完,便叮嘱道:“巡逻时再谨慎些。”
  封卿歌:“好,你可是发觉了什么不对?”
  萧凌恒摇头:“感觉而已。”
  “这是你第一次负责宫宴兵力部署,紧张在所难免。”封卿歌安慰道,“不必想太多,无事发生最好,就算真的有事,总归有个解释。”
  萧凌恒闻言垂眸,须臾,他开口:“我只是——”
  话未说完,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变色回头,又同时疾步往回赶。
  冲进殿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西侧一座烛台倒在地上,火舌正顺着帷幔急速蔓延。宫女们尖叫着四散躲避,几位年迈的朝臣被挤得踉跄后退。
  “护驾!”年逍的吼声压过混乱,只见他一把扯下殿侧的锦缎,指挥侍卫们扑打火势。
  向子成和武忝锋早已挡在沈明堂身前,手中长剑出鞘三分。
  令人意外的是,沈明堂依旧端坐主位,甚至抬手制止了要扶他离开的内侍。火光映照下,皇帝的目光深沉如潭,静静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萧凌恒瞳孔骤缩,那倾倒的烛台,正巧是任久言身后那座,火舌已经窜上织金帷幔,离任久言的衣角不过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