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着挺好,反正他也不愿意见人。”
  房嬷嬷还想说什么,一抬头,马上闭了嘴。程谷雨跟着她的眼睛看了过去,厅堂的门大开着,堂中间摆了张椅子,椅子上坐着程谷雨要伺候的柳二爷。
  他穿了件深色袍子,领口大咧咧地敞着没扣上,脖子上的喉结突得厉害。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得脸更瘦了些。最难过的是那双眼睛,睁着的,乍看没什么问题。可稍稍打量便能发现,他眼中毫无神采,眼光聚不住,散得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一般呆滞。
  这哪里还是从前的二少爷!程谷雨惊着了,以前,那是多俊朗威武的一个人啊。
  他顺利卖身换到了钱,爹爹的病有指望了,早晚能好起来。可柳知这眼,得瞎一辈子吗?他这心里,得多难过。
  想到这,明明程谷雨自己就是个命惨的,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心疼起眼前的人来。
  第2章
  房嬷嬷就送到这里,不再往前。程谷雨孤零零地在院里站了一会,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走进了厅堂。
  “二少爷。”程谷雨在他面前跪下,“我是新来的丫鬟。”
  柳知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般一点回应都不给他。
  程谷雨又说:“我叫程谷雨。”
  柳知闭了闭眼,靠着椅背换了换姿势,还是不说话。
  少爷没发话,程谷雨不敢起来。他虽然是乡下的,但也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柳家买了他,他自然得守规矩。
  只是这跪着真不好受,他野惯了,好动得很。现在膝盖疼不说,浑身像是有虫子在钻,哪哪都不得劲。
  估摸着有一盏茶的功夫,柳知终于动了,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里屋走。他显然对这几间屋子很熟悉了,慢着步子走到一旁的矮榻上,又躺下来,闭上眼睛像是要小憩。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程谷雨跪久了,看着榻上的柳知,自己也犯起困来。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眼前的地板缝渐渐就糊到了一起。
  “什么东西!”是柳知的声音。
  程谷雨迷迷糊糊地揉眼,膝盖还屈着,人却躺在了地上。他挨了一脚踹,激灵之下清醒过来。
  “是我啊,少爷。”程谷雨嗓子还带着睡意,“程谷雨。”
  “你在地上干什么?”柳知险些摔倒,带着怒气。
  “我?我跪着呢。”程谷雨这下醒利索了,撑着腰重新跪好。
  “你刚刚,就这么一直跪着?”
  当时二少爷拿他睡觉的事情问罪,陈谷雨慌忙说:“我不知道怎的,跪着跪着就……”
  “睡着了。”这三个字,他说的很没底气。
  柳知轻笑一声,转身坐回椅子上。心道,嗓子憨,人也是个憨的。特地找的这么个蠢东西?
  蠢点好啊,不糊弄瞎子。
  他心里那个窟窿,又开始漏风。
  “滚。”
  晚上,程谷雨搬了张矮榻放到大床边,熄了灯,他睡不着。也说不清是认床了,还是惦记着夜里还得伺候,他躺着塌上摸摸厚实的棉被,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窸窸窣窣的,是二少爷起了。程谷雨赶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光线暗,可他的步子和白天一样稳当,二少爷瞎得,估计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二少爷往屋角走,停在夜壶跟前。扯开腰带,掏出东西,弯腰把壶拎起来,对准后尿了进去。程谷雨借着烛光,斜眼偷瞄,有钱就是不一样,吃得好长得好,那物件都大得惊人。不像他,快十八了胡子还没长几根。
  程谷雨就这么闷声跟着,柳知尿完,忽然来了戏弄的兴趣。他把尿壶放到地上,一转身,松开抓裤子的手。亵裤宽大,一下子就落到脚跟,腿光着,东西大喇喇地垂下来。
  见少爷不动了,程谷雨忙放下烛台走过去:”我给你拎好。“
  说罢,蹲下来伸手拉裤子。
  柳知有一瞬间的错愕,又马上恼了。好野的丫头!怎么一点羞都不知?柳知戏弄不成,自己反倒有几分难堪的滋味,他一把拎起裤子穿好,大步往床边走。
  “少爷,少爷,你别走那么快。”程谷雨在后面提醒他。
  柳知不理,估摸着快到卧房了,脚下却忽然踢到个硬东西,紧接着脑门咚得一声撞了上去。
  若不是被那丫头气着,乱了心神,他怎么会在这间住了两三年,熟悉的不能再熟的房中撞脑袋?
  柳知正要撒这通邪火,程谷雨拥了上来。
  “哎呦,你咋磕着了。”程谷雨急了,拉着柳知坐到床边。
  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柳知额上的伤:“都红了。”
  “疼不疼啊?”他问。那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在问另一个小孩。
  “还好没破相。”他又软下语调,那把粗嗓子淳淳的:“抹抹就好了。”
  湿湿黏黏的,两根细手指猫似的一点点碰上来。他轻轻吧嗒一下嘴,柳知反应过来,那抹他额上的是口水。
  正嫌恶心要推开人,程谷雨又咕哝:“怎么有点烫。”
  “我给你吹吹。”说着,他站起身来,把脸贴得很近,小口小口地朝伤口吹。那气息绵乎乎打在脸上,像是怕把柳知吹破了。
  “好点了不?”程谷雨问。
  柳知一肚子火就这么随随便便灭了,又不甘心,沉着嗓子撵他。
  “滚出去。”
  只是这句滚,柳二少爷有点中气不足。
  一早起来,程谷雨就忙活开了。二少爷这房中,好东西不少,可都落下一层灰,想来是好久没人打扫了。程谷雨家里虽穷的叮当响,但过日子从不糊弄,间茅草屋收拾的干净利落,他跟爹爹住起来也舒服。
  他往后得一直在这后院,自然也要让二少爷住得舒服。
  程谷雨正站在小凳上,伸长胳膊取博古架上的花瓶,房嬷嬷来了。
  “嚯,你倒是个勤快的。”
  她来给程谷雨送衣裳,两人进了隔壁的小房。程谷雨要把衣裳放好,一开柜子,看见堆得满满的药包。
  “房嬷嬷,这是什么?”
  “少爷的药。”
  程谷雨点头:“那我每日几时煎?”
  “煎?”房嬷嬷抽出椅子坐下,“不用。”
  “二爷刚瞎那会,药还是肯吃的,可日子一长,眼睛一点好都见不着。爷啊,话越来越少,药也不肯喝了。厉害的时候,闻见药味就砸东西。”
  “谁想触这个霉头。再说这药,烦得很。几时放什么材料,改大小火候,都有讲究。一碗熬下来,累死个人。”
  程谷雨把自己卖了才换到买药钱,看着一柜子的药包心里泛酸。有病哪能不吃药呢,不吃怎么好起来?
  他问道:“那少爷的眼,还有的治吗?”
  房嬷嬷架起腿,往椅子上一靠:“城东头的孙郎中,就祖上是御医的那个。说二少爷是情绪郁结,肝气受损。药得吃,人也得想得开,都凑上了,这眼睛才能有指望。”
  “都是些套话。”房嬷嬷起身拍拍裙子,“我还有活,先走了。”
  她又回过头,不知是嘲弄还是叮嘱:“不过大爷,倒是说要每天都煎。”
  送走房嬷嬷,程谷雨继续回房间打扫。正厅墙上挂着副字画,程谷雨掸完灰,拎着鸡毛掸子对着画发笑。
  题字写的是“猛禽斗兽图”,画的却是只公鸡,低下脑袋聚精会神地啄地上的蚂蚱。程谷雨喜欢这画,鸡和虫都跟真的似的。
  红章是个“知”字,二少爷画的。程谷雨想起早上,房嬷嬷临走前那个瞧不起人的脸色,忽然就替他少爷感到不值。
  打扫完,他跑回小厢房,从柜里翻出药单子,仔细地研究起来。确实麻烦,可细心点看着炉子便是,这活难不倒程谷雨。
  他拿出一包药,把碳炉搬到院里,生火熬药。没准二少爷今天心情好,就喝了呢。药罐子咕嘟嘟响,程谷雨拿着小扇子蹲在炉前,丝毫不敢懈怠。
  柳知起的晚,刚到正厅,就察觉空气新了不少。他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更加敏感,人又是个聪慧的,很多事情不用眼,也能猜出个大半。
  厅中有新鲜的水汽,他走到玄关架前伸手摸了一下,干干净净的。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坐到木榻上把玩玉扇。心中刚刚愉悦几分,一股药味就直往鼻子里钻。
  好久都没闻着这味了。乍然间,他并不排斥。可这药,一熬就是大半天,柳知那丁点好心情被消磨了干净。
  他又想起刚瞎那会,满怀希望地喝了无数方子,喝得嘴都苦了,喝出一身药味。想起那群山匪,劫商队,抢百姓,柳知恨透了。他们战了两个时辰,柳知挥剑刺向匪首心脏那一瞬,大把的迷药朝他面上扑来。
  他胜了,也成了个离人就活不了的瞎子,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
  久违的药味,勾起太多苦痛回忆,柳知浑身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里。
  程谷雨终于熄了炉子。头一次熬就成功了,他心里欢喜,觉着自己能干。端药进了屋,二少爷在榻上,脸阴沉的很。程谷雨敛起笑,把碗放到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