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屈鹤为忙活大半夜,是真困了,阖着眼吩咐他:“说。”
  晏熔金憋了半天,冒出来句:“去非,你有什么愿望吗?”
  屈鹤为抱着他,觉得很暖和,随口道:“死了想跟你窝一块儿。”
  “说正经的呢!”
  屈鹤为只好睁开眼,朝京城的方向抬了抬下颌:“想回到那里去——”
  “京城?”
  “不。”
  “两百年前的大业,明睿帝年间的世道。”
  “......”
  晏熔金沉默片刻,牢牢抱住了他,像是给承诺上火漆。
  他说:“我给你。”
  水战僵持了十五天,终于等到引敌入“鬼吞口”的那天。
  屈鹤为压着防风帽,昂立船头,脚下破开水浪的感觉愈发激烈,渐渐船身在酣战中摆动起来。
  他同身侧的将领对视一眼,吹响了战哨!
  那十只火舫立即从两旁蹿出,以玉石俱焚之势撞向敌舰!
  敌军不料有此变故,惊慌失措,哀嚎被翻滚的热浪吞没,待滚滚浓烟散开,蔺知生的战船与兵力已折损十之七八。
  乾军奋起直追,直逼得他们节节败退。
  一切都如晏熔金与屈鹤为计划的那样。
  然而在即将渡江、胜利在望时,却遭到蔺知生的反扑猛攻。业军采用极惨烈的撞船之法,意图拽他们同归于尽。
  这种不要命的架势叫乾兵不敢莽进,只好又止步原处同他们周旋。
  晏熔金咳着嗽,从船舱钻出来,手上托着只鸽子。
  风撩过他披散的乱发,露出白得吓人的面色。
  屈鹤为拉了他一把,担忧道:“怎么还在咳嗽,军医不是说你快好了吗?脸这么白,出来吹风做什么?”
  晏熔金乖巧垂眼,看他忙碌地给自己系披风的手指:“我想看看江面,看一眼将领们,在里头闷得心胸都小了。”
  屈鹤为扯紧了绳结,面上有忧虑:“蔺知生难缠得很,他的兵也凶,我们还不知要在这耗多久。无论如何,这次一定不能退,等业国回神养息,往后再要打只会更难。”
  晏熔金将手上鸽子一抛,瞧那片白扑棱扑棱飞向对岸,微微笑道:“不会太久了......”
  屈鹤为捂住他的手,侧身引他到船头。
  面前红日烧江,血色伏在小山似的浪尖上,随时准备跃起给人一刀。
  浪水撞击着脚下,轻微的晃动中,二人将彼此的手握得更牢。
  晏熔金说:“伪造的书信放出去了——真没想到打北夷时拓下的东西还用得着。此次反间计一成,我们便可长驱直入,再无什么能阻挡的了。”
  屈鹤为叹:“只是可惜了蔺知生。”
  晏熔金道:“若有机会,我会劝他降于大乾。只是恐怕成不了,真不明白,业国那些汉人,都朝蛮夷借兵了,还有什么值得他效忠的。”
  屈鹤为沉默下来,波涛打入他沉静的眼中。
  良久他道:“他没有别的办法。”
  晏熔金揩了揩他手背:“但你有我。”
  “请你信我,老师。”
  屈鹤为终于软和了唇角,感慨地唤他:“小和啊......你说得对,京城已经不远啦。”
  横风来,屈鹤为拢紧晏熔金的大氅,他们发丝扬起,目光高远一致。昂立船头,志在必得。
  反间计一出,朝廷果然动摇,急召蔺知生回京,而派了另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顶替他。
  不出十天,便被乾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路溃退回江边。
  乾军在将近一月的水战后,终于顺利渡江,兵临城下。
  屈鹤为套着龙鳞甲,领着大军攻城门。
  城楼上一小将正破口大骂,骂他们不过一伙土匪,骂晏熔金穷兵黩武,骂乾军手段下作、只会趁人之危。
  身侧的将领递来弓箭,想让陛下射下那只叫嚣的臭鸟,涨涨大军的士气。
  却不料这并非陛下,而是不善射艺的太师。
  众目睽睽,期望热切,屈鹤为只好接过弓箭,对着城墙上拉弓,眼一闭心一横地想:歪就歪了。
  然而耳后绽开声轻笑,突然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在他怔愣之际,两条臂膀已越过他肩膀,包住他的手,带他把弓拉更满。
  那人校正了准心略一顿,猛地撒手,叫箭飞出,直将那叫嚣的士兵钉在了城门柱上。
  屈鹤为震惊回头,面颊蹭过那人鼻梁,撞进他黑亮的眼眸里——
  “太师,朕来了,莫慌。”
  不等他回,这人就得意地一夹马肚,在撞开城门的欢呼中,高声喊“杀”,护着他冲过城门,扎进刀光与血色中。
  屈鹤为的心口有两只心脏在跳,一声比一声强劲暴烈,他的灵魂在某个高高跃起的颠簸中停在了高空,而后骄傲与喜悦灌进他的四肢百骸,叫他也忍不住挥起刀剑来。
  此时马前已被清道,业兵被降服押制,晏熔金瞧着他抡的那两下忍不住笑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带他出剑,将大业的旌旗砍落。
  “就这么高兴?”
  屈鹤为朝后一仰:“就这么高兴!”
  城门插上了大乾的旌旗,城内两边士兵高呼“陛下万岁”,大军士气磅礴地朝宫中进发。
  第57章 第57章 “朕的太师说了,那就让他吃……
  乾军入宫时, 遭到蔺知生的拼死抵抗。
  晏熔金赞他智勇,下马请他入新朝施展抱负,然而他严词拒绝——
  “乾国使反间计, 令我饱受诟病, 天下皆以为我蔺知生, 是个临阵倒戈、背信弃主的奸贼!我知立场不同, 虽痛恨, 不曾以您为小人。而今宁死而不易主, 是为全我蔺家世代忠良之名, 国祚将尽,殉国而死, 叫蔺某终生无憾矣!”
  语毕, 横刀向前, 撞退一排士卒, 左右更多的乾兵涌上来, 刀刃交接铮铮不止, 闷哼与刀剑破肉声不绝,风萧然而起, 乾兵散开时蔺知生已遍身疮痍,仰躺于地,他手中握着大业的半面旌旗,才举过头顶, 手便倏然落下。
  那面黄底红边的旌旗飘然而下,盖住了一代名将的惨烈的面庞。
  晏熔金静静看着, 直到风从旌旗的四角溜走,彻底盖没蔺知生,他才转身道:“厚葬了吧。”
  蔺知生一死, 他们彻底没了阻碍,冲上金銮殿,殿内一片血腥,尸体横陈,已殉国而去;还有数十个尚未动手的大臣,左右对看,默然伏倒在地,在谁用哀戚的鸭嗓子喊了声“恭迎陛下”后,渐有稀稀拉拉的应和。
  这种死了亲老子似的动静,估计大业皇帝驾崩时他们都没发出来。
  晏熔金扫过一张张惴然的面孔,问:“王猛呢?”
  ——那个小皇帝。
  众人不语,晏熔金又问:“何观芥呢?”
  听闻他因大骂朝廷懦弱,反贼称帝了还软弱妥协,而被一贬再贬,在朝中已无权,被丢去给小皇帝当老师了。
  王猛兴许是被他护藏着。
  有人瑟瑟答:“往......往太后宫里去了。”
  到了太后宫中,仍不见何观芥与王猛,只一排侍从白脸跪着,朝前揭开隔帘,才发现太后已死,颈上鲜血成环,蜿蜒而下。
  这个窃弄威权的罪人竟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谁杀的?”
  侍从答:“何观芥。”
  屈鹤为问:“他现在何处?”
  众人皆摇头不知。
  晏熔金下令搜察王猛与一干下落不明的前朝官员,以防他们死灰复燃。
  却没想到,士卒遍寻五日不见的王猛和何观芥,是由屈鹤为找到的。
  那二人在冷宫枯井里。
  青苔泥泞拖累衣袍,何观芥在看见他时,抱着王猛站了两次都没站起来。
  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重重落地跌碎了。
  井上井下都没有说话。
  亡国的幼帝还在沉睡,面埋进何观芥胸膛,小手揪着他衣裳,算年纪也有八岁,但仍跟豆芽菜似的,丢进宫外捡破烂的小孩里也不觉突兀。
  屈鹤为撑着井沿,目光叹气似的垂落,唤他:“玉山。只有我在。”
  何观芥怔愣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哑然无话,不察手上力道重了,叫幼帝被勒醒,无声地瞪大了惊恐的眸子。
  屈鹤为有些不忍,往下抛了裹好的糕点:“给他吃吧。”
  何观芥捏着糕点,并无动作,只叫了声“老师”,语气竟有些无措。
  屈鹤为拽着井绳,帮他们爬上来,可落地还没站稳,何观芥又跪下了。
  屈鹤为正奇怪,要伸手扶他,忽听身后传来道威严的声音——
  “朕的太师说了,那就让他吃。”
  屈鹤为悚然一惊。
  面前的何观芥拉着王猛的袖子,和他一道伏地不语,直到被士卒押下去,屈鹤为也没有再和他对上眼神。
  秋天风冷,晏熔金拢了拢玄色的广袖,站在院角阴恻恻地看他。
  屈鹤为甫一转身,就被他瞪得愣住了,而后心虚愈发强烈,他等着晏熔金发怒或是流泪,却没想到他恶狠狠撇开脸,一语不发甩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