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然而此刻被晏熔金打开,里头不过是些衣物与信笺。
  他指尖划过柔软的衣裳,好像又摸到了远在扬州的那个人。
  ——这些衣服都是做给屈鹤为的,然而要是他挺不过来,就要从里头拣一件穿了走了。
  思念像爬虫一样拱过他每寸肌肤,他伸手去挠,也不过隔靴搔痒。
  甲缝里的脓血在衣摆上蹭尽了,才用绢布隔着去摸那信纸。
  第一封。
  “井州王眷殊旧部有异动,陈惊生已着谢霖往去,不必忧心,我已将所知尽数告予谢霖,必能制其七寸、平息祸乱。”
  第二封。
  “扬州雪化,恐四五月后洪汛突至,已着人筑堤围埂,护百姓,保农桑,不必忧心。
  闻梁州疫病猖獗,更加禁绝扬州、豫州、井州北方所来船只,仍有灾疫蔓延而来,城中已戒备隔离。”
  第三封。
  “半月无信,梁州如何?只闻旁人道大乾军队已入梁州,不可贪快,不可于此时更易州旗,徐徐图之,切记切记。”
  第四封最短。
  “晏熔金,回信!
  此前笼共三封,信丢了不曾?”
  第五封反常,虽不知异在何处,但叫晏熔金心里不安。
  “思前过往,才明白天下人并非‘不可一日无君’,而是不可无‘仁政’;臣子亦并非如此,当拱卫天下而非君主,拥立明君而非愚忠。
  愚忠害人!过往种种,原不过为了我三十三年执念尔。
  梁州疫重,晏公自珍重。
  我亦康健,不必分心。”
  第六封,最后一封。
  “已去四月,何时回来?
  荆桃又要开了。”
  ......
  没有了。
  他指间虚虚点在一句句的“不必忧心”上,仿佛要凭空触摸到那人怅然遥望的眉眼。
  泪水细细啄过晏熔金的面颊,分解疫病可怕的痒痛。
  他捏着信纸,将他高举,对上窗外的阳光。
  装作是屈鹤为站在床边看他。
  “去非啊,我可能回不来啦。”他哀哀地想。
  想要再抱一抱他瘦削的腰,像贴近生命全部的支撑那样,将整个脑袋埋进他胸膛。
  想和他躺在小院阳光里,外头再无天灾人祸,里头更是世外桃源,他们倏而侧头,相视一笑,千百年的时间就湮灭在这一笑里。
  “我好想他。”晏熔金这样想着,仿佛被另一颗心牵引拉拽,整个人倒向地面,他蜷作一团咳得厉害,痒与痛撕裂了他的神志,一片嗡鸣中,他无助捶地的手撒开,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哀乐。
  一切寂静下来,像身处空无一物的黑屋子。
  但他知道,连“黑”也是不存在的。
  他茫然地祈望,能有什么声音出现,而耳边真的响起“咔嗒”一声,又一声,未知的命运似的东西咔嗒咔嗒地奔跑起来。
  是走马灯。
  他见到刚来十二年后的自己,和屈鹤为据理力争:“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竖目斥他:“尔一竖子!真以为自己很懂我吗!”
  ——是啊,就是!世上没有比我更懂的人啦。
  此刻的晏熔金用目光描摹他嗔怒的眉眼,远远答他。
  看他凶巴巴的模样,却觉得心疼,想抱他入怀。
  然后,他看到新世教里的自己——
  被钉穿了手掌,面容狰狞、呜咽颤抖、血肉模糊。
  但走马灯时的自己并不疼,甚至还有闲心研究苍无洁的土匪扮相。
  晏熔金觉得他假扮的土匪,和教中人假作正义的那股气不同,有点儿过于谄媚了,简直就像......奸臣。
  屈鹤为那挂的。
  是了,当时自己怎么没有早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等他开始怀疑苍无洁,那要到苍无洁做了他老师之后了。
  最初是因为换上了祈福的装扮,描眉画眼后总觉有些熟悉。
  直到苍无洁推门惊呼:“小和!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才醒悟自己到底是和谁像。
  苍无洁还一无所知地打趣他,说“要不是知道祈福,还当你有什么隐秘的怪癖!”
  晏熔金顺势道:“说不准真是呢?有个人比我清楚,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话里说的当然是屈鹤为,听得来不及变装的苍无洁一个头两个大。
  渐渐地怀疑增长。
  晏熔金不止一次从他身上闻到苦药味,连硝石味都盖不住。
  于是问他:“我可以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晏熔金的手抬起想搽去苍无洁的粉饰,但被他略微的退后与偏侧躲开了——无声而细小的拒绝。
  后来问出口那回,是仗着苍无洁喝多了。
  晏熔金锲而不舍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屈鹤为?”
  苍无洁神思凝注地看向晏熔金,在他紧张的目光里蓦然大嗤而笑。
  他在树枝上转了个身,抬手遮住月光嘟囔道:“什么狗屁名字......”
  晏熔金:“......”
  想了想苍无洁醉酒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又问:“那你觉得晏熔金怎么样?”
  “谁是......狗屎金?”
  “......”
  “骗你的,我记得,我的小和。”
  苍无洁笑了,和个拨浪鼓似的又转回来向他。趁他失防拔着他脖子冲他脸狠狠亲了一大口。
  晏熔金表情失控。
  平日里同他不大亲热的苍无洁却不顾他挣扎,用着醉酒没轻没重的气力,扒着他脸还要亲。
  晏熔金怕他掉下来摔死,生无可恋地由着他胡来。最后憋得呛咳起来,伸手去拧苍无洁鼻子。
  到这里,都只是怀疑。
  而这份怀疑又被苍无洁的死讯掐灭,如同喷涌的泉水猝然息灭,自己几乎失去理智。
  他在幻觉的幻觉中,看到手中剑割破屈鹤为的咽喉。
  看到那人疼得皱眉、下半张脸又强撑着笑,逼问他:“你心里想的人,是我么?叫去非?——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小字去非么?”
  于是一切的纷杂吵闹、纠结困惑都破灭沉寂。
  没有什么好恨,好猜忌的了。
  他一切汹涌得难以招架的情感,爱,恨,怨,怒,悔......
  ——都是要给那个人、同个人的。
  晏熔金仿佛又回到了屈鹤为的怀里,暖呼呼的,叫他动弹不得的身躯都少了两分僵硬。
  然而他清楚,抱住他的是死亡。
  他听到北夷的风声。
  知道梦里来到了屈鹤为给他换了新身帖,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独回京城之时。
  自己说,屈鹤为,我要和你一起救这个朝代。
  他却笑了,故意叼着奸臣的口吻:“小兄弟,你找错人啦!我屈指挥使——从来只会用杀人的刀,不会用药救人!”
  晏熔金勉力抱住他,求他一个承诺:“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什么都可以,求你带上我,我们一起。”
  可屈鹤为还是抛下了他。
  还是抛下了他!
  这股委屈比愤怒还尖锐,几乎冲破晏熔金的巅顶。
  他猛一下睁眼,呕出口血——竟生生靠这口陈年的血,把自己从走马灯中逼醒摘出了。
  然而他还不如死去,侍从递来的消息,又叫他眼前一黑!
  说是扬州医官失治,屈鹤为没挺过去。
  他几乎目眦欲裂:“药丸呢?京城送来的药丸呢!”
  侍从垂首:“已经没有人收了,屈公子已去了。”
  床顶的一串压胜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晏熔金茫然地盯着它:压胜压胜,你到底压住了什么、又胜过了什么呢?
  巨大的悲痛锥心刺来,他伏在床头的大箱子上,颠簸着咳呕。
  他向侍从摆手:“你快出去罢,不要离我这样近。”
  “主公节哀。”
  晏熔金听了这句,才察觉到渐渐吞没他的平静,原来是麻木的悲哀,是汹涌的暗潮。
  他把手放在箱子上,里面装着屈鹤为给他的、和他要给屈鹤为的东西,他感到很疲惫,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只静静等着死亡盖过自己。
  屈鹤为的死讯有如胶黏的蛛网,将他裹死了。
  他清晰地感到疫病的蔓延,在他捂着血帕,用另只手抖抖簌簌写下后事时。然而身体的死亡远没有死志扩散得快。
  农桑如何,冶铁如何,进军如何,变法如何......他都想了,写了。
  然而他如同一片被风阻撞的羽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
  他甚至不能回去看屈鹤为下葬,唯恐将疫病带了去。
  ——是了,算算日子他今天该下土了。
  晏熔金的人生中从没有这样一刻,既不渴望生,也不渴望死,因为他知道屈鹤为已在生死之外,与自己永世不见。
  第49章 第49章 生死之事上,你都要瞒我?……
  得知屈鹤为死讯的两日后, 又有东西快马加鞭送来。
  厚厚一沓的治国策,还有薄薄一张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