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到天亮的时候无眠整夜,只在长短的闭眼中休息,人很快消瘦下去。
  一副骨头架子。变得可怕。
  每到这时,晏熔金就将他抱在怀里,坐在床上,自己靠着墙,他靠着自己。坐起来的时候,咳嗽会好些。
  后来屈鹤为太困了,说:“其实有时我是被自己的‘嗯’声吵醒的,只要我塞着手指睡,声音就会小很多。”
  他看着晏熔金愈来愈哀伤的神色,犹豫着把话说完:“那样能睡得着。”
  晏熔金扶着他躺下,说:“塞我的。”
  “口水,很脏。”
  晏熔金凑上来飞快亲了他一下,促狭地笑:“亲过了,不脏。”
  屈鹤为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这副模样,很像揍你紧紧骨头。”
  晏熔金将手指钻进他柔软的口腔,在他还要说话时压住他舌头:“睡吧。”
  屈鹤为侧脸瞪他。
  不到一个月,晏熔金的左手食指第一骨节,就有了圈浅棕色的疤。
  屈鹤为很内疚:“我是不咬你了?”
  他噩梦做得多,偏偏梦里总还是清醒的,更加痛苦。
  晏熔金点了点头,换了根指头塞进他口腔:“这根也要。”
  屈鹤为被他执着的眼神瞧得笑了,在心里骂:发了痴了。
  几乎每晚,晏熔金都会被手指的刺痛扎醒。
  枕边人喊着“他来索命了”“他来索命了”,手脚都朝空中挥舞挣扎,口中涎液将晏熔金的鲜血冲得很淡,薄薄的一层粉粘在皮肤上。
  晏熔金这时会再加两根手指,三指并着挡着他舌头,防止他咬伤自己。
  但屈鹤为啜泣一旦中断,他就要即刻收手,叫他痛痛快快咳起来。
  咳得厉害,就会呕起来,这样非撕心裂肺不肯休。
  每当这时,晏熔金就从后头抱住他,仿佛想分担他的咳嗽和疼痛,他替他擦去涎水,看着他惨白的蹙着眉的面庞,禁不住也哭了——
  “让他们冲我来!究竟是什么东西缠着你,谁在你梦里啊?都不要去找他,都来找我,缠上我,他欠你们的命我来赔......”
  屈鹤为的手耷拉下去,卡住他的虎口,草草交握着。
  他低低地说:“不要找你,都是我的孽。”
  还有一回,他不知怎么藏起了晏熔金的刀。
  在被噩梦吓醒时,大发狂证。
  晏熔金听见动静醒来,就看见刀刃嵌进屈鹤为的掌根。
  淋漓鲜血咸咸湿湿涌上二人口鼻。
  晏熔金急忙去扳刀柄阻他。
  屈鹤为却仿佛有一瞬清醒——
  拖着晏熔金的刀、他的手,急声呵斥催促:“杀了我啊!晏熔金!我压榨百姓、尸位素餐、手刃君主、视天下苦难为玩物!你要海清河晏,那就用力啊!”
  晏熔金流着泪,但他根本不知道流着泪,他的全部神思与精力都系在对面人的身上,他想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把锋利的刀刃。
  他词不达意地说:“对不起、屈鹤为,对不起......”
  他不知道要如何救他,只能看着他煎熬,生机一寸寸流失将尽,譬犹隔岸观火。
  晏熔金从前在书上瞟过,从不知道它可以是这样绝望的一个词语。
  因为无能为力,而与冷漠无异。
  屈鹤为渐渐脱力,刀终于在争抢中落地,在晏熔金接住他时,他着魔似的重复:“是我杀了武帝,是我杀了陛下......是我对不起大业,让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是我该死、该死、去死!”
  他声声泣血,字字如刀,割剐着晏熔金的心。
  从前晏熔金还恨他,一直到大殿门打开前,还想着要如何向他讨账,可是看着他痛苦,一切恨都灰飞烟灭了。这样轻易地被眼泪蚀掉。
  那份恨一定是很深的,伤及性命根本的,从肌肤捅过骨头扎穿心脏的,然而他忘记了,或者说他想不起了,它已经被更可怕的东西异化,成为一腔温热充盈的泪水,涌向那可怕的东西,叫它更丰沛强大,然后统治他。
  让他伸出手拥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甘愿为他死。
  他低头用面颊一点点蹭着屈鹤为的头发、耳朵和到处都是的眼泪。
  他在心里轻轻对他说:“我甘愿为你死,你知道么?”
  第44章 第44章 你还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
  回到扬州。
  晏熔金心里安定下来。平日巡查理事, 竟也会不留意露出点笑。
  陈惊生忧心忡忡,问他:“你不是恨屈鹤为吗?当时你说你非去不可,不是要手刃他吗?”
  晏熔金无意大谈自己的情感:“是, 没说不恨。”
  陈惊生叹气:“可你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 自始至终你说恨时, 想的都是他曾经的好。”
  “我算是明白了, 你迟早死他手里。”
  晏熔金摇头:“不会, 我会对你们负责, 况且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两个月内, 把梁州的事解决了,不然不只是我, 别的将领也会对你失望。”
  梁州何事?
  这要回到八个月前, 井州与扬州夹取豫州之时。
  当时王眷殊为阻断梁州对豫州的驰援, 丧心病狂, 向梁州西面水源投放尸体, 导致鱼鳞疫。
  因梁州西面本是衢州, 这份大罪就落到了衢州头上。
  衢州冤枉啊,被天下人骂得猪狗不如, 是最急着要揪出真凶的一方。
  恰逢王眷殊与晏熔金因铁矿闹掰,便顺势造假人证,将此重罪推给晏熔金,衢州闻讯, 如狗叼肉般飞快地咬住了,比梁州还积极得要弄死井州人。
  虽则晏熔金已叫证人翻供, 又依据尸首来源查清王眷殊运尸的轨迹,但衢州仍有气、梁州仍遭疫,天下人仍误解着, 许多未竟之事亟等他做。
  晏熔金抬头,冲着天边的乌云道:“要下雨了。”
  路边打盹的大汉猛地惊起,呼朋唤友地喊人收晾晒的粮食。
  陈惊生不明所以地问他:“下雨了,然后呢,你不去动起来,又搁这神神叨叨啥呢?再磨叽下去,等雨后天凉了,你也得凉了知道不?”
  晏熔金说:“不,我只是还有事,要在雨过天晴前做。”
  “你去把方元找来,我要他在我撇清罪名前,率兵愤然出走,往北边去。”
  要是别人说这等疯话,陈惊生早一巴掌上去了;然而这是一直疯一直赢的晏熔金。
  于是陈惊生淡定问:“废您祖宗的,你又想干劳什子?”
  “三月前,我赴京谈判,京城的人不愿劳兵费财,想偏安一隅,便允了南方自治,叫我们与他们各自安好。当时的条件是,不许我们越过衢梁北面的山。”
  陈惊生颔首:“是,当时我们连收豫州与井州,若不发展统固,一见炮火,必然乱作一团。所以我们应下了。怎么?”
  “她不许我的人过,却没说不允许我的势力分裂。等我将他们像蒲公英种子般,渐渐分散播种出去,你猜几年,他们能连结起来,将大业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等京城那帮狂妄无能的人发现,恐怕早已来不及了。”
  陈惊生说:“你怎么确定,这不是自折羽翼。南方兵力削弱了;出去的人也未必肯回来。”
  雨点像根根铁条,在临近人肌肤时倏地贴上来,冰得人不能再清醒。
  晏熔金加快了回府的脚步:“如何选人、选地,自然是重中之重。我不是周郎,做不到万无一失,每一步都在推出筹码去赌,只求每多走一步,就多知己知彼一分。”
  雨势变大,昏白的闪电摇摇晃晃砸下来,浑浊的雨幕盖住了晏熔金的身影。
  陈惊生愣了下,高声喊道:“衰崽!我带伞了你跑啥!”
  晏熔金一路奔回州府,拐到屈鹤为的房里,果见他抱膝蜷缩着。
  屈鹤为朝他笑笑:“昨天都跟你说了,我膝盖痛就是要下雨,你还不信,这下淋得老实了吧?”
  说完理所当然地朝他招招手,叫他来帮自己捂膝盖。
  晏熔金就在床边蹲下,臂弯打直,只将一双蹭干又搓热的手远远供上去,淌水的身子隔着半人远。
  “离那么远做什么?不上来?”
  “我身上冷,怕你沾了水生病。”
  “那你还不去换衣服?”
  晏熔金的手包住他膝盖,屈鹤为又用手覆在他手背上,两个人悄悄对视,姿势别扭,彼此都想发笑。
  晏熔金冲他胡说八道:“我内热重,凉一下舒服。”
  屈鹤为说:“那我内热也重,你上来抱着我,我一个人躺睡不着。”
  晏熔金摇摇头:“我等你膝盖暖和起来,再沐浴了来陪你。你现在浑身都哇凉的。”
  “这又是哪里的话?”屈鹤为在心里试着念了遍“哇凉”,觉得有些好笑。
  他的两轮髌骨在晏熔金手下微微转动,像圆月滚过。
  “关东话,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那玩。”晏熔金收了收手掌,轻捏他膝盖,问,“你这里痛起来,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