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突然问:“老师,您会走吗?”
  在他无知无能时,总在旁提点自己的老师,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吗?
  就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像一阵风。
  苍无洁沉默一瞬,捡起笑笑话他:“多大的人了,还像‘要爹爹要娘亲’那样和我撒娇?”
  爹爹娘亲两个词,被他夹着嗓子飞快地点过,带着股黏黏糊糊的亲密。
  晏熔金也出了声带笑的鼻息。
  没有再逼问,老老实实答道:“今日就十八了——冬月廿一,正是我生辰。”
  出乎他意料地,苍无洁腾地坐起来,被子都掀到膝下,嘴里惊讶地“哈”了声气,面上同时涌上后悔和恍然。
  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下传来一群马的嘶鸣。
  随后是何崇山的高呼的“我们这里没有乱党!”“谁准你们的......丞相?”
  晏熔金也顾不得苍无洁奇怪的表现,皱着眉支开窗就要往下看。
  却冷不丁被苍无洁扯住袖子。
  眼瞧着他如见最后一面那样,急切地解下衣襟里颈段上的狼牙,连同温热潮湿的皮肤气息,一道团吧团吧塞进了晏熔金手心。
  “老师?”
  雪花在打开的窗框里飘动,越落越慢,分不清是起横风了,还是苍无洁头脑里的念头过得太快。
  晏熔金眼里还燃着焦急的残烬,此刻却被他无厘头的一串动作袭击得呆在原地。
  苍无洁横了心,光脚踩在地上,手臂越过少年的肩颈,在他背后交叠,将他整个人按向自己。在他身上闻到桂枝类药材和风雪的味道。
  晏熔金像被一阵疾风笼罩,在他来不及伸手回抱时,这阵苍无洁给予的风就被收回。
  隔着胸膛的两边心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离开时分不清有几声是对方残留的。
  “快些去吧,看看是......什么乱子。”
  晏熔金终于回神,竟然分了一刻朝他扬起明亮的笑。
  “谢谢你的礼物,无洁——”
  “等我回来,和你去吃饺子汤团。”
  和你一起过冬至。
  风溜进苍无洁空荡荡的领口,他捂着咳嗽跌坐在床,朝晏熔金挥了挥手。
  不敢再看他。
  这是晏熔金最后一次见到完好的苍无洁。
  恩济堂院里,拴着好几匹罩着冬褂的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踏着雪。
  人心也在雪“嘎吱”的碎裂声中紧绷着。
  奉右相旨意,来搜察叛党的衙役吆喝驱赶着所有人,往外去。
  人群里没有冬信。
  当晏熔金走到人群跟前,衙役收了粗鲁的动作,朝他行礼,赔笑抱歉道:“长史,屈大人说的,今日恩济堂里的所有人,都要请去问话——对不住了。”
  晏熔金问:“丞相要找的,是什么人?”
  衙役回话:“一个新世教的土匪,据说有人将他窝藏在这呢,长史见过不曾?”
  晏熔金甩了袖子,风被挥开又贴着小臂灌进身体。
  丢下一句:“这样兴师动众。”
  有晏熔金在,衙役好歹收敛了些,没有恶声恶气。
  等他们要窜上阁楼时,晏熔金拦住了他们:“上面,是我的友人。身体不好,我亲自接他,你们让出匹马,我带他骑。”
  然而阁楼门大开着,与空窗外涌入的风冲作一股,穿通了整层屋子,也不见半个人影。
  晏熔金抿着唇,手里的狼牙隐隐发烫,分不清是那人残余的体温,还是他捏得太紧,混淆了痛和烫。
  在看见送出的大氅与鞋子都不在时,他心里松了口气。
  最后捧出只乌龟来,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勉强撑住从容地模样道:“接到了,走罢。”
  第18章 第18章 “以死担保......一辈……
  宽大的伞下挤着许多人,三十六伞骨连着木珠长穗,在纷纷雪片中被沁成深红。
  晏熔金垂着眼睛,成绺的额发戳得他眼睫连眨,迷茫和苦闷交织在他面上,这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决,因为他已违背他的原则。
  半年前,是冬来时助他逃脱,在提及秀才养父时,他眼里闪烁着骄傲与向往,他同他的哥哥,不是一路的人。
  冬信是冬来时的人,初来粥厂时自称已脱离山匪,是吴定风与陈惊生分家后、趁乱作鸟兽散的人之一。
  晏熔金知道他手下聚着一伙弟兄,也不过才半个月。那时屈鹤为刁难他,束缚他的手脚,叫受他恩惠的冬信大怒而起,言明他的弟兄都愿意跟着晏熔金,只要晏熔金一句话,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晏熔金又惊又怒,叫他歇了心思,这句话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
  事后晏熔金细细查问,得知他们虽不曾伤人,但越货没少干。
  于是好几回写下原委,要将他们交由官府处置。同时勒令清白的冬信,和他们断了。
  然而朝夕相处的冬信,眼里含着一泡泪,叫他去看了那些山匪从良的生活,他们之中有笼在包子白气里的摊主、有满脸苦相的搬货工、也有攒钱进幼儿学堂旁听的老学生......
  冬信说:“能找到的苦主,他们都送了钱货回去。您当知道,当初他们落草是为了活着,是因为世道不好;如今您和何大人来了,他们立即脱身做好老百姓,说到底,已经在‘活下去’的范畴里,选了有良心的法子了。”
  晏熔金长久地沉默,信纸被他紧握的掌心濡湿好几回。
  他虽知道,自己做不到包庇;但也清楚,自己的犹豫不决与拖延,就已是对自己内心法度的背弃。
  什么样才是绝对正确的做法呢?
  没有任何一条法度,是怪世道和君王的。
  在听到衙门的马蹄逼近时,他心里竟有两份轻松——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是懦夫的轻松。
  上头知道了,抉择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忍不住担心冬信。毕竟事已败露,纵然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他从前的身份也能要了他命。
  山匪受招抚,也是要先“自投罗网”,写“认罪书”的,他如今潜藏,是“拒不认罪”,旁人就是包庇的同犯。
  晏熔金自觉走进关押的单间,瞧着沿墙边窜行的细鼠,扪心自问:我做错了吗?如何才是对呢?
  他知道冬信的父亲是一位被顶功名、不得志的秀才,知道冬信是由自己的恩人托付的,知道冬信出现时只是个吃不饱的井州百姓,于是他接替他的父亲教导他,他还一份欠的恩情,他尽一个朝廷官员应尽的职责。
  或许,他该在第一面就将他押送官府。
  然而那时候他太瘦弱无助,同无数井州贫民一样,叫自己想着先予他饱腹。然而这一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和过去,见着了他一板一眼拿笔的样子。
  当时他想,法度是为了广泛地衡量公正;但在单个人面前,境况殊异,有时也能法外容情。
  他从来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正义,还是私心。他只想着,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没有不好。
  但没想到,冬信就像地上的萝卜,他底下连着一串阴私的根须,连着拔起来,不知道在哪落刀能正正好将他们分开。
  当初的放任,竟铸成大错。
  灰败的土墙上嵌着绒绒的霉绿,晏熔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的错,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全牵扯了进来。
  幸好苍无洁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除却他与冬信,没有人知道他憩在落锁的小阁楼上。
  何崇山与小要被关在他右间,墙这面共三间牢房,还空着一间。这排牢房的待遇要比别处好些,至少有铁板床和被褥,至于多脏多乱先别管。
  何崇山不知晓他心里百转千回,还嚷嚷着出去要何观芥给他们好看。
  在狱卒为难地过来,给何少爷送了只干净蒲团,低声求他:“一会丞相的人要过来,您委屈一阵,就走个过场,很快就放您出去。”
  何崇山黑着脸,支使他:“再拿俩过来,还有俩屁股杵着呢看不见?”
  “还有,为啥把晏熔金和我们分开关?说起话来都别扭,跟隔着鸟笼子似的......”
  狱卒依言捧了蒲团和酒食来,在他要挪位置时犯了难——
  “何公子,这是丞相的吩咐......”
  何崇山这才想起来,晏熔金是实打实的屈狗的人,他不清楚晏熔金怎么混到岔路去的,只知道他同屈狗一向不对付,当即也同仇敌忾起来,唆使他调转到他哥手下,至少做事不用束手束脚。
  末了还挠头问:“说起来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爹是谁啊,叫屈......叫那谁这么看不惯你、又不干掉你?”
  晏熔金面色如常:“家父家母因被构陷早逝,我由舅舅舅母照顾大,他们都是平常人家。”
  何崇山苦思了会儿,高呼一声“燕子!我知道了!”
  一巴掌没轻没重地拍在小要屁股上,叫人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什么了?”
  “这屈鹤为可变态得很!据说男女通吃......我还听说,他用妖术把娈童变成自己的模样,彻夜淫.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