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晏熔金也沉默下来。
  他听晏采真所有的刺都萎缩收回,几乎怕惊跑时间般说:“我也有一把,只是已经断了,被你......被他,屈鹤为当面折断了。”
  她抬头朝他笑,十二年压在她身上的磐石微微提起,叫她肃穆的苦色暂退,十二年蒸发的少女朝气与明媚,似乎又久违地混入阳光里,覆在她身体轮廓周围,露出绒绒的真实的质感。
  她说:“晏大人。”
  她以为自己会掉下两颗圆大的泪,砸脚。但她没有哭,就像十二年再复杂再难也过来了,再物是人非也没有真的遂愿,叫谁杀掉谁。
  从无名少女到公主身侧的女官,从识字到搜罗名士书卷、逐字颂默,从辨不明忠奸、到深入时事,禀旨执法如执剑,被称为“夜中晷”。
  ——即便在夜中,晏采真也一刻不松懈地捕捉月光,守着坚定的分厘,用永恒的决心斩尽侵扰。
  只是她玉璧有瑕——一切只为跋扈无法的公主破例,为她做些毫无道理的蠢事,有人说她腰板再怎么直,到底还是个傍大腿的、趋炎附势,跟条装腔作势的狗似的,遇到主人就原形毕露。
  她从不反驳,只因她晏采真追随的人,是明如月清如风坚如竹的非凡之人,绝非如世人于门外浅显一瞥得到的所想。
  这十二年,太多石子打在她身上,幸有公主明眼垂青,她稳步向前,有时感到自己身上有晏熔金的影子,但折扇尚且不复旧貌,人何以堪?她无人诉说,她成了十二年前的晏熔金,但晏熔金已不再。
  这样多年里,她唯一不解的就是,公主怎么会看上屈鹤为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什么一次次邀他入府?她坚信公主不是贪恋皮囊至昏聩的俗人,但又想不出旁的解释。
  她想过,要是有机会,一定杀了屈鹤为,祭奠十二年前的晏大人,也还公主清明。
  她对屈鹤为的情感不会变,已厌恶透顶。
  然而当十七岁的晏熔金活生生、诡奇地来到自己面前,她有一瞬的恍惚,分明是早就知道的,他的巨变他的轨迹,但看到那张端正晴朗的脸孔,那双瞧人时毫不动摇、心无所愧的眼睛,她竟还会再一次问自己,那个问过许多遍已经在失望中被杀死的问题——
  人真的会变得这样彻底吗?
  她听到自己对晏小和说:“晏大人,不要变成屈鹤为。”
  晏大人,求你,不要再一次让我痛心。
  第16章 第16章 风雪帘中卧苍鹤
  她说:“屈鹤为在两天前挖了大坑,秘密坑杀了百个被抓的流民。这是我发现绑你的人拐子失踪后追查到的,那恶人也在其中,但屈鹤为根本不辨良恶。”
  “连公主也叫我不必再查,真不知他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
  晏熔金沉默听着,想着他也有错,即便不知首尾、无法阻挠,但他总觉得,屈鹤为的一切罪责他也有份。
  晏采真将扇骨在自己大袖上正反擦过,递还给他:“还筑甚么京观台,有那钱,给边境点军费不好么?还有百姓被他折腾得像加服了徭役,本来这日子就难......要不是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善人垫了米粮,要不是何观芥终于得来圣旨,强行改京观台为粥棚,井州早就水深火热了。”
  晏熔金道:“那米来得稀奇,怎么也查不出,仿佛是放石子时一道塞进去的。”
  晏采真轻轻笑了,带着被世道刁难惯了的嘲讽:“百姓都说,是老天可怜呢?要真有老天,那前头那么多天灾人祸,它真该死。”
  “晏熔金,你要是还记得一点自己当初的心,就不要再与屈鹤为为伍。”
  是了,他一同谩骂屈鹤为时,还顶着右相长史的名头。
  “可是采真,来不及了,我没法再花几年考一次科举,慢慢用一个新名字顶上来。”
  “晏熔金的名字已经不在了,世人都说我死在了那场流匪中。我如今用的履历与身份,都是屈鹤为排给我的。”
  “我知晓一切都受限,做什么似乎都仰他鼻息,但至少还可以掀起些他看不上眼的水花,也或许,可以阻止他。”
  晏采真有一瞬间,想他是不是也被权力腐蚀。
  但眼前十七岁的少年,那个曾挡在自己身前坚不可摧的身影,如今却在脱缰的现实前,显出悲苦脆弱,然而他在一片颓败破碎的山河中,眼睛愈发的亮——
  “你信我,采真。我可以连奏八道奏折、不畏贬责,也可以永葆初心、难中苦行。”
  “如果改不了屈鹤为,我就杀了他。如果他能改,那我也许是推动这一步最容易的人。”
  晏采真说:“你知道血鹰吗?他们、很多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可以代你杀了他,你不必置身于危险中。”
  晏熔金沉默片刻,说:“采真,你信我。”
  他不怕,也不会改主意。
  公主同屈鹤为的对话,甚么“信号接应”“功在于你”;确信无疑与石头在同个地点装上车的米粮,谁人有胆子和本事偷天换日?又是为何,做尽坏事的屈鹤为会助孟秋华脱身?
  他到底是真的坏,还是在装。
  晏采真将分毫未动的毒药塞子推回,说:“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别再让我失望第二回了。
  她按上晏熔金的肩,如同晏熔金曾托起她的臂弯、挡在脆弱的车辇前,她眼神坚定而瞳仁颤动,是经不起再一次欺骗的孤注一掷。
  她说了两遍。
  “你决定了,我就信你。”
  第一遍在心里没有出声。
  晏大人,只要你心内清正,我永远信你。
  晏熔金被她送出公主临时的府邸,回身望天时,视野被大白的天光瓦解吞没,而耳边传来两道旨意。
  一则是减赋,拨款用于井州灾后重建。
  皇帝之所以松口,是因为屈鹤为无法无天地要钱,用来改造建筑、用来打流匪。
  于是皇帝和远在京城的人奇怪:井州真有这么穷吗?井州人真有这么难活吗?
  结果何观芥一板一眼报上去,他们发现:嘿,还真有。
  钱真不多,砍了几个贪官脑袋,才抠出这么些,与其给屈鹤为剿劳什子匪、打石头都听不了个响,还不如都赈灾去。
  匪徒的事儿,朕不是说了嘛,都交给何观芥,有能耐就打,没能耐就抚招呗,实在不行求个稳,官府搁那震慑着叫他们老实点。
  不过自新世教分裂后,流匪的动静也小了。
  第二则旨意,是给晏熔金在来井州时见到的,横死街头的那名官员的。
  不过一个小从事,刺史的小属官,还年轻得很,刚坐上这个位子半年,但却倾尽家财、殚精竭虑地救井州,他就是死在以身换被流匪绑走的百姓的路上,被要被宰杀受了惊地瘦马踩踏而死。
  他叫陈应水。
  是屈鹤为埋的人,埋的时候他血肉模糊,查了才知他名姓。
  屈鹤为后来谈及此事,道陈应水傻,随后良久无话。
  与他对坐之人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暗自感叹右相真是铁石心肠。
  此后再半年,井州渐复。在冬至到的那天,雪盖天顶,一切灾祸仿佛都被抹去,待雪化,三年前无灾时死的那根绿芽,又能复生破土。
  粥厂已改了恩济堂,随着农桑渐复,不再每日放粥,只一月有几回供简单吃食,叫人铭记朝廷恩德、天子慈心。
  晏熔金去的也少了,然而那里头人换了又换,每回他去,连那些新面孔都认得他。
  “他是结巴,叫小要,‘你爱要不要’的‘要’。是晏长史从死人坡刨出来的,不然就憋死在那了——他没力气推开尸堆呀。
  “他是哑巴,叫冬信,‘冬天你相信春天的传说吗’的‘冬信’......嗳你别杵我呀,我正帮你给新人介绍着呢。此人可是个貔貅,最开始因为一碗粥吃不够死皮赖脸赖上晏长史了,呀乃!
  “这个呢,没名字,但我们都叫他‘小爱’,因为他跟小要关系好,还是那句介绍——‘你爱要不要’嘛。
  “他呢,是因大人允他多拿一份米给无法行走的老母,就对大人死心塌地......唉,当时情况和你一时说不太清,总之他老母上赈济册流程太麻烦,而且当时每粒米都很珍贵,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好做哇......
  “后来是怎么办到的?晏大人亲自带人走访,把如他母亲一样的人记录在册,同时记录每日代领粥的人......是麻烦,但大人说他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好多人,现在不在,回头再介绍你认识,我么,我是何崇山,晏长史座下一爪牙耳!”
  晏熔金今日到恩济堂,就撞上何崇山闷了口茶、蹬上个小板凳,张牙舞爪眉飞色舞地给新来的说书。
  霹雳啪啦的,真热闹。
  就是“爪牙”什么的......晏熔金打算偷偷让何观芥给他加课业。
  听着有种指晏为屈的憋屈感。
  冬信率先看到了他,冷俏的脸立时由冬回春,朝他抿出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