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当冬知雪所望之处唯余空林,他才仰头朝树冠道:“陈惊生!下来,同我回去。”
  方才静止无声的高树登时窸窣不止,陈惊生抓着壮枝、斜斜在树干上踏了两脚跳下来,把手臂挂在冬知雪肩膀上刻意使力,直到他被压得歪歪倒到不得不躲开。
  他甩了记眼刀过去,但他越生气,陈惊生越来劲。
  铁钳似的臂膀又锁住他后脖颈。
  陈惊生短促地笑了声:“怎么样?我没害他、放他走了吧?”
  冬知雪似有所感,问她:“为什么?别说那些哄我开心的鬼话。”
  风把落叶刮起,只有陷进泥里的碎叶再也动不了。
  才春天,树上的叶子已没有地上多,叫人不由担忧它们要如何熬过剩下的季节。
  陈惊生横过一步,自低而高举头,然而上眼皮未动,眼睛便从豹眼变细,添上两分思虑,炯炯的神光像要从天际挖出未来的预兆。
  “但愿晏熔金真如他所说,是个好官,在那奸臣手下也能做出事。”
  她语声渐低落,冬知雪跟上她猝然迈开的步子,冷不丁问:“陈惊生,你也要走了吗?”
  苍白的阳光被阻在陈惊生的头发上,叫冬知雪忍不住用力眨眼,去瞧那究竟是不是白发。
  他听到寨子里的人信誓旦旦道,新世教是陈惊生扶起来、养起来的,那样多的年月与精力,她不会舍得离开的。
  就像孩子拴住母亲。
  然而,他们没说,孩子已经面目全非。
  冬知雪感到陈惊生有时是悲伤的、甚至无奈的——即便旁人眼中她是一成不变的凶狠,他也逐日感知着那些情感的加深。
  从没有人说过——包括陈惊生自己,但他就是确信她要离开了。
  走在前面的陈惊生,依旧大开大合地摇摆着身体,她每一步都踩得结实,没有回答冬知雪“离不离开”的话,只是提醒他注意前路。
  ......
  朝廷真传来了招安山匪的风声。
  新世教中各人各怀鬼胎,渐渐分成了两拢势力。
  吴定风眼睛朝陈惊生转得更勤。
  他依照军师谷逢来的计谋,将一叛教信徒砍杀于官府附近小路,伪作朝廷所为。叫其他蠢蠢欲动人以为,朝廷此举心不诚,实为引蛇出洞。
  鲜血淋漓的尸首的确有杀鸡儆猴之效,但也叫明白内情的陈惊生暴怒。
  “他究竟是不是叛逃!究竟是死在山上还是城里!吴定风,我不信你不知道!”
  吴定风眯着眼,并不看她,恍若未闻。
  陈惊生真是恨毒了他这副模样,眼角唇角都奸猾地上挑,唯有内心的道德崩坏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一副魂灵不在的模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败坏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烂泥!
  她冷笑一声,目光闪电银蛇似的甩向他:“好、好,就算你不清楚,之前杀了那个右相爪牙的事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朝廷的矛柄会先指向我们,虽然朝廷腐败无能,但我们之于他们,也不过是只预备啃食他们尸体的负鼠,而现在,他们还没死。”
  “...我不是怕!而你们是蠢!”
  嘘嘘的风窜进门里,料峭的寒。
  吴定风终于动了,将脸转向没有风的一边,了如指掌般道:“你这么激动,不就因为死的是你的人吗?”
  “他也许不想走,但他背后的你呢?陈惊生,是你受了狗朝廷的蛊惑吧?”
  陈惊生啐他一口,眉眼下压成三角,极怒:“我陈惊生,这辈子不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吴定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器重的劳什子‘苍无洁’‘苍有洁’,还有跟他走得近的那些新人,四处打探寨中人来路底细,可疑得紧!而你近日招纳的,净是这样的鱼雷!”
  吴定风被她澎湃的怒意吵得烦,他心道:陈惊生懂个啥,苍无洁先前制龙袍,就是从宫里得来的图样,他本人自也是个情报人脉网络发达的“万事通”,有些探问的习惯自然一百个合理。
  倒是陈惊生,一再插手人物的分配管制,几乎越过他去,今日还教训到他头上了。
  日后他做了皇帝,莫不是陈惊生还要架空他做个“九千岁”?
  当即吴定风粗声打断道:“要不着你操心!要是你当时不拦着赚‘护山银’,非要宣扬什么狗日的仁义道德......嗬,老子早就不用在这处犄角旮旯提心吊胆被朝廷打了!”
  陈惊生一边脸不禁抽搐,她绷紧下半张面孔,猛地抽身出去时撞开了一串窗户。
  第8章 第8章 “把私藏官粮的车夫拖出去砍了……
  京观台高九层,石砌土垒,扎立在潦草搭建的工房中。
  一人捻着地上泥土,自其中搓出几粒淡黄。
  他面色遽变,捉住路过的官员责问:“此处运送、囤积建材,为何地上不止一处有粟米?”
  那被捉问的正是晏熔金。
  他也蹲下细看车辙,道:“看这漏洒轨迹,应当是过路的车中掉出的。只是周边封锁,粮车不曾经过,且井州地动后百姓贫苦、食不果腹,真是奇也怪也。”
  说罢朝前拱手:“都御史,右相还在病中,待我与何大人汇报彻查,必给出个交代。”
  都御史下垂眉、上扬眼,一眯眼目光更凌厉。
  自皇帝授命于他,威严就披上了他的肩背。
  他收张活动着手指,抬脚朝运石车走去:“我说要查,那就是现在开始!”
  晏熔金也并不知内情,但他自匪寨逃出,便跟在何观芥身后做事,至今已有一月。
  他深知何观芥是个有智慧有手段的好官,换任何一人来,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怕“漏米”之事殃及何观芥,平白让井州再陷入水深火热。
  然而箭在弦上,他只能无奈跟上都御史,在运石车底下堆叠的大袋粟米露出时,周围所见者无不瞠目。
  都御史还未出声,便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
  “来人!把这些私藏官粮的车夫都拖出去砍了!”
  惊怒惶恐的目光汇聚望去,只见称病久不露面的屈鹤为穿着红领黑袍,立于京观台二层,颈背随着发号施令微微前屈,光闪烁在他眼角,看不清他瞳仁,但他像只大鸟威严跋扈地站定着。
  都御史朝他行礼,刚收回手板着的面孔就狰狞起来:“屈大人,粟米未查,经手者未查,怎可断言此为车夫偷盗之官粮?”
  都御史深吸口气,妥帖地在众人面前给屈鹤为留点脸,给他台阶下:“正值灾年,粟米是天下人的命根子,丞相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蹊跷,还需多些探查才可下定论。”
  “丞相,您以为呢?”
  屈鹤为没什么精神地撑开眼,方才暴怒的气都在不知不觉中跑空了,他儒雅娟秀的面容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洪流中被瓦解。在晏熔金眼前的光里,他面目全非。
  是病气吗?让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晏熔金不知道,他耳边还残留着屈鹤为那句“依都御史说的办吧”,而自己已走上京观台,至他身后。
  屈鹤为衣衫很薄,风嵌进没有肢体支撑的布料,将他大而枯瘦的骨架清晰剖显。
  他低头掩住成串咳嗽,晏熔金又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像人参桂枝类的温呛味道。
  他额上坠着缠紧的红玉小滴,自发中系线而出,远看时只像一处光斑。
  晏熔金走到他侧边,没有行礼。
  屈鹤为想,他一定是有怨忿的——自己怎么能变成这样呢?自心口胎记、书房旧物、常年癖好被他认出,自己便从一个事不关己、千刀万剐的大奸臣,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恶人。
  为何如此暴虐,提神就是杀人?
  为何置民生于不顾,扎根苦寒地,头一件事是勒索金银与劳民伤财筑高台?
  为何蛊惑君心,折子中只言流民生啖幼童惨无人道、匪寇大摇朱旗掠官粮,不谈半句官员盘剥、天年不仁、君王不贤?
  虽则晏熔金知晓,他想要的打贪官、鞭君王,是要把脑袋当马球的见血差事,取委婉之法为上,但屈鹤为所为完全不是“委婉之举”,反而祸国殃民,与他早已背道而驰。
  要是能有回应,晏熔金会问一百句“为什么”。
  可如今,晏熔金站在高台上,几乎失去耐性,只想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去。
  为民除害。
  “丞相,”晏熔金掐着平淡却隐含颤抖的声线,瞟向他开口,“你病得很重了。”
  屈鹤为莫名奇妙:“小和,是要咒我么?”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此时被他含在嘴里,叫晏熔金如洪水中的怒火,再激烈也被无奈盖过。
  屈鹤为还在他耳边道:“我现在好极了,往后也不会生这么重的病了。”
  望向因“漏粟案”空去的京观台底——
  被抓走的贫民壮丁,丢在原地石块倾泄的骡车,饿得皮包骨无余力嘶鸣与逃跑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