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朝外道:“不必,我正要小睡,你们离远些。”
  待人走了,晏采真抹了两把脸,似又看到了希望:“求您救我,表哥——我为您做牛做马。”
  晏熔金扶她坐好,摇头道:“你同我细细说来,舅舅舅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去核实,如若属实,我不会不管你。”
  晏采真心中略定,将原委说尽,末了道:“若表哥不全信,只去祠堂看一眼便全明白了——那里停着钟来时的棺,是妖道说晏府有我生活的痕迹,搬来这能叫他的魂熟悉我......”
  她惴惴打量着晏熔金神色,见他面有阴云、雷霆怒意将至,为自己平不平之心毕露,才接着道:“我知道我给表哥带来了麻烦,我片刻前自祠堂逃出,他们早晚发现,到时必然四处搜查我,若是在这,恐怕也藏不了一时半日......”
  晏熔金道:“你整理仪容,我叫信得过的好友来,你先扮作他丫鬟随他离府,待我查清便来寻你。”
  推门而出前,晏熔金将状元印放在桌上,姿态坚定如磐石:“若有人强迫于你,将这个给他看,等我回来。”
  “晏采真,你记着,你不是麻烦,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状元郎清正坚定,眼珠黝黑亮得出奇,那里头给予她无限力量,叫她的泪止住了,冲他用力点了点头。
  晏熔金很快核实了殉葬一事,也看到了那块系着两只红彩绳的牌匾,在府内仓皇寻找“贞女”时,他告事早早离开。
  马车上的晏采真闹累了,醒来身下就是碌碌行车声,叫她惊喜又安心。
  她壮胆朝揉额蹙眉的大恩人开口:“表哥,采真——谢谢您!有您这样的人在,往后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晏熔金道:“我记起念书时路过的‘贞女堂’,那时上下学,我每日路过两次,从未踏入。也奇怪那些牌位为什么被红绳捆着,但从未想过,背后有这样龌龊可怕的成因。”
  “她们被绑成那样古怪的一丛、排成层层叠叠的四面......”
  “是我之过,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从拳头敲击头颅,邦邦作响,苦痛之色犹如亲历。
  晏采真瞧着,心内感动,且与他共同出力的冲动激荡不止,只是她那句无缝插入的道歉又被咽下了。
  乾坤朗朗,世间龃龉自有白光照亮。
  晏熔金联合几个同年,写表上奏“造贞女陋习”,提出“废贞女”主张。
  然而这触怒了生母殉葬的皇帝,他们很快被贬,更有人污蔑晏熔金强抢民女,叫他被贬得最狠,去往最偏远贫瘠的蛮荒。
  车马摇晃,晏大人坐得很正,扶住行李的姿态稳而舒展,他面目清正端方,只是从容气度里混着稚嫩,叫人担心他的能力填不上现实的窟窿,他的理想与正义成了火燎的飞蛾。
  车夫勒停了马,禀道:“有个道士拦路。”
  晏熔金才掀了帘子,便见天边一闪——他转瞬反应过来,不是白日,而是暗器!
  他闭上眼绷紧身体挡在车厢前,然而那暗器并不为杀人而来,只是钉在了车厢上。
  晏熔金转头时,那箭翎还嗡嗡不止,他解下绑着的纸张,警惕地在它与背手等候的年轻道人间打量,缓缓念道:“坑中茅石,引人绕道;一遭刷洗,此间必拆;今闻石求,特还小和,送福来。”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
  他摸不清这道士是真有本事,还是个诓人的巧合。
  然而下一秒那道人疾步近前,夺过那张字条,又换一张塞给他:“小道疏忽,送错了信。”
  晏熔金捏紧了那团新纸,趁他近、掀他幂篱!
  那张眉眼悠闲的面容一现而过,随即那人翻身而走,不多一言。
  古怪十足。
  晏熔金手里汗湿的纸团一经打开,那墨迹便飞快淡去——
  上头并无深奥箴言,不过几句大白话:
  “你将死于流匪刀下,但是好事。”
  下头不同于规整字形,草草写了两字“别怕”。
  叫晏熔金又有悚然,又摸不着头脑。
  他对车夫道:“去问问哪里流匪多,避开些走。”
  晏熔金并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尽之事,他不甘死。
  然而在三日后,流匪劫车,将上任的晏大人砍翻在地时,晏熔金真正与庞涓共情了,只是晏熔金不肯在看到“死于此树下”的字样时束手就擒,他要奋力一搏。
  于是他爬着去够刀,却被驱动的车轮碾过身体,意识彻底陷入了混沌......
  第2章 第2章 “本相说了,不好娈童。”……
  “今闻石求,特还小和——”
  钟磬庄严,佛音清长,晏熔金挥之不去,挣扎睁眼。
  繁复花纹珠链割裂视野,锦被纱衣勉强遮蔽身体。
  “大胆......究竟是何人羞辱朝廷命官!”
  晏熔金想遍了政敌,也不敢相信其中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然而还有更卑鄙的,血脉偾张时,一蹿烫火烧心烧脑,他被药得五迷三道,又饿又想吐,不知如何缓解。
  于是他朝旁摸去,却没寻到解药,看到个同自己面目极像、只是眉骨有疤的人。
  晏熔金一时怔住了,他第一时间竟不是喊人来,或是思考是谁设的局,而是扒他衣服去瞧心口胎记。
  冰冷的手指、灼烫的手心,在贴上皮肉的那刻竟猛地中和了温度,叫喘不过气的晏熔金生出整个人贴上去的冲动。
  ——他看到了这人心口胎记,与自己一模一样,他想:莫不涉及神鬼之事。
  “咳......你是谁的人?”
  那人被他骚扰得倏然惊醒,几欲捏碎他腕骨,笑得却轻快浪荡:“美人?哪里有这样不知事的美......”
  晏熔金的头发被拨开,随即下颌被掐紧扳起。
  他被迫直视那人眯起的冰冷的眼睛。
  “男的?”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晏熔金混混沌沌地还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痴痴朝着他,显然被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记结实的耳光飞在晏熔金左脸,那里高胀的疼痛接替了药物的燥热,叫他一下在难堪中清醒过来。
  “你是谁?”晏熔金勉力坐直,找回些过去的体面。
  那人冷笑一声,眉骨凸起的阴影压过了轻佻的眼形,慢于头面转动的眼球摄住晏熔金时,叫他蓦地生出悚然与绝望——
  “皇帝亲封的右相,屈鹤为,你不认得?”
  屈鹤为羞辱地拍了拍晏熔金肿起的面颊,最后一拍并未将手拿开,反而顺势在他颌骨滑动指头:“是张好脸,只是本官不爱搞娈童。”
  晏熔金挣扎道:“这是哪个国家?我乃大业新科状元晏熔金,遭人迫害至此,我们之间必有误会.......”
  屈鹤为垂眸睨了他两眼,朝外高声道:“来人——抓奸细!”
  于是护院涌入,架起衣着不得体、神态眼神不得体的蒙圈状元,丢入了水牢。
  关押重犯的水牢,自入口望进去,是一级级逐渐下沉的台阶,最低的台阶被水淹没,同一平台矗立着十数只狭长铁笼。
  晏熔金正是这一场所当下唯一招待的“客人”。
  被黏腻污水泡涨发白的双腿已无力支撑,他是被四周的笼子嵌托着的。
  水面以上唯有头颅,连晏熔金的意识都仿佛被吞没侵蚀。
  他想,真像一场水葬。
  发烫的眼皮叫他无力睁闭,勉强开这条缝注视高坐的屈鹤为。
  吝啬的天光落在屈鹤为鼻梁上,连带反出额角发绺粗粝的质感,他神情并不严肃专注,反倒近似松散好奇。
  晏熔金索性偏头避过他目光。
  却听屈鹤为问:“怎么不接着念了?”
  晏熔金开口,嗓音哑破:“不想念。”
  那手握他生杀大权的人离开座位,一步步走下来,直到精绣重镶的衣袍漂荡在污水中。
  屈鹤为笑得古怪,三分考量七分兴奋:“你写的策论?”
  晏熔金说:“是。”
  他在混沌与不适中,嗫嚅般将它们翻来滚去背过。
  他靠这些撑下去,让自己站立,不要被囚在水笼中跌倒在死亡里。
  “你不是奸细?”
  被冤枉关押了数日的委屈涌上心头,晏熔金将额头撞在铁栏上,力道之大叫锁链也当啷乱响。
  “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你又是谁......”
  屈鹤为将手覆在他撞过的杆子外侧,沾上了血污他也浑不在乎,晏熔金也是神思不清,竟恍觉这喜怒无常的人要抚摸自己的脸,不由一阵恶寒。
  屈鹤为见他躲避,唤人打开笼子,恶趣味地将血擦在他洁净些的面皮上:“放你出来,你把那几篇策论默给我。”
  晏熔金没力气抬头,瘫成一团在他脚边,见状道:“终于察清我不是奸细了?”
  屈鹤为本想恐吓他“写完了再关回来”,但转念一想有了更坏的主意——
  他挤出副严肃悲壮的神情,蹲下来和他平视:“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