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谢言的手掌并未从我的脊背上离开,而是带着安抚意味不断地轻拍着我,他的声音冷静从容,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如今之计,唯有保存实力,兵分多路。”
  “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我们只能将他们的兵力冲散,才能挨到援兵支援。若此时将所有的兵力都聚合在一处,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传令下去,所有士兵分成十个分支,往各个方向奔走,以分散叛党的兵力,若在追逃途中有反击的胜算,便将这些叛党就地诛杀。”
  “是。”
  刀疤脸见谢言这般沉着,也淡定了许多,与谢言三言两语又制定了作战的计划,才匆匆地下去。
  刀疤脸走了之后,马车开始跑得飞快。
  狂风席卷着车内的珠帘,猎猎的风声刮到了我耳边,我浑身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就连谢言的披风裹着我,也无济于事。
  奔走了一夜,天光逐渐大亮,但身后追踪的马蹄声却穷追不舍,灿烂夺目的阳光在我眼中不意味着希望,更像是夺命的标识。
  天亮了,没有漆黑的夜幕作为掩盖,叛党只会将我们所有的行踪都瞧得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叛党追上来了!”马车外的将领一声惊呼,便有无数的马蹄声骤然而至。
  凌乱的马蹄溅起漫天的黄沙,引得我一声声呛咳,而原本围绕在马车周围的将领们拔出身后的大砍刀叫嚣着往后边冲,势要与叛党拼个你死我活。
  不仅有不断逼近的马蹄声,还有破空的箭矢不断射入马车之中,谢言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抽出佩剑将它们全部斩断。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几乎要踏破土地的铁蹄,还有将士牺牲时发出的呻|吟,低空盘旋的秃鹰长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我紧紧包裹,这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也是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大逃杀。
  无数的将领在我们身旁倒下,可马车从未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便是凶残的报复与血腥的践踏。训练有素的马匹一路踏着风沙与血腥不断地往前,直到马夫被射杀于当场,一切开始失去控制,被利箭刺入皮肉的马匹发出尖锐惨烈的嘶鸣,那一瞬间,狂奔的马车才在剧烈的颠婆中彻底倾翻。
  而守卫马车的最后一批士兵都已经死绝,谢言在马车翻倒的最后一刻用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我,他的头在倾轧之中磕到了马车的边角,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谢言,谢言,谢言你醒醒。”
  “谢言你不要吓我。”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满脸都是尘土,却什么都顾不上,只慌乱地将谢言抱在怀里,脏污的手急忙拍着他的脸,眼睛蓄满了泪水。
  我身旁有好多将领的尸体,他们都是为保护我们而死,马夫死了,马也死了,整个世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几欲作呕,冰冷,窒息,绝望成了天地间的最后一抹灰色。
  在这样的静谧与灰败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微弱的呼救,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谢言的下半身从马车里挖了出来。
  可是他紧闭着双眼,像是昏死了过去,纵我怎么拍他怎么叫他都没有睁开眼睛,一种可怕的认知突然袭击了我,我的一颗心突然被吊到了嗓子眼。
  谢言该不会死了吧。
  光是这个残忍的念头就足以将我杀死。
  我颤抖的手指终于探到他微弱的鼻息,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我跪到了地上,将谢言的双臂都缠到了我的脖子,拼尽全力想将他背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我堪堪支撑着他站起来,就一头栽到了泥地里,吃了满嘴的黄沙,绝望与无力像一双无形的手擒住了我的脖子,将我高高地吊起。
  怎么办,谢言,怎么办啊,我背不动你,我要如何才能把你带走,谢言,我要怎么办啊。
  我看着满地的黄沙,哭得满身狼狈。
  可我眼角的余光一触及谢言苍白的嘴唇和紧闭的双眸,又忽然生起了不绝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放弃。
  你若是放弃了,谁来照顾谢言呢。
  我重新蹲下,又将谢言的两条胳膊都抓住,才咬着牙站起,可谢言他比我高大太多,我的脚刚踏出两步就颤个不停,扑通一声,我又磕到了地上。
  这次是尖锐的石子和沙砾扎到了我的脸肉和手掌上,我的下巴也磕到了地上尖锐的石块上,汩汩地冒着鲜血。
  不过幸好我护得及时,谢言并没有受伤。
  封九月,不要放弃,我这样在心底告诉自己。
  我开始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摔得头破血流,鲜红的色彩与狂乱的心跳伴着嗡嗡的耳鸣,我到了此时此刻,低头看着手掌上遍布的血腥混着粗糙的沙砾,才忽然承认了自己是个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好,脑子很笨,脾气坏,到了这性命攸关的时候,连把谢言背起来都做不到。
  谁能来救救谢言呢?
  我可以死,但是谢言他是无辜的啊。
  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害了他的腿,铸就了他今天所有的苦难,如果可以的话,请拿走我的命,不要拿走谢言的命。
  我愿意用我的命换谢言的命。
  可是没有人听见我的祈求,劲风席卷着黄沙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头顶有无数秃鹰飞得很低,甚至还有张狂的直接落到了战马上,去啃食那些尸体。
  “哒哒哒哒哒哒。”我又一次摔倒在地,耳朵却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惊的马蹄声。
  刀疤脸将军说援兵至少要一天才能到,而其他的都兵分多路了,这不可能是援兵,只能是追兵。
  深重的绝望令我的瞳仁骤缩,心脏差些停摆,可我不能害怕,不能认输,我要保护谢言,我不能放弃。
  我重新将谢言安置在背上,继续无望地尝试。
  我手上脸上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可是谢言却在颠簸中突然醒来了,他呛咳了一声,才发出淡淡的一句,“封九月。”
  “我在,我在的。”
  我急忙将他搂到了怀里,像是他千百次的保护我那般,轻声地安抚他,“谢言你不要害怕,我背你,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我甚至都不等谢言回答,就想强硬地将他扛起来。
  可是谢言他的小腿无法动弹,蔫蔫地耷拉在地上,不过是可怜巴巴地被我拖行了两步,我便感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失手又栽倒了地上。
  那些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像是轰鸣的擂鼓在我耳边炸开,将我的心脏炸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个破漏的窗户,有呼呼的寒风与席卷的沙砾不断地倒灌进来,形成浓重的淤堵令我怎么也喘过气来,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将我彻底包裹。
  我从未经历过战争,可我在这一日却见到太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了,他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会对我浅浅地微笑,会为了心中的信仰去坚持战斗,但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碾碎的飞灰,我永远忘不掉那些无法瞑目的双眼和惨烈的死状,他们也曾是某些人的心头之爱,但都没了,我恍惚听见了嗷嗷的哭声,长歌当哭,何其悲壮。
  我的侍从他前一秒还在与我好好说话,下一秒他就尖刀刺破了心脏,他的血是温热的,全部都喷涌到了我脸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死亡和战争是这么残忍。
  可我并不怕死,我只怕谢言死。
  我不能接受谢言死在我眼前,更不能接受他受到一点点委屈,雷老虎之辈若是捉到我们,定不会给人一个痛快,他们享受的是罪恶的屠戮与野蛮的厮杀。
  谢言有可能会死去的这种恐惧将我彻底击溃。
  我努力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背不起来,为什么我这么弱,如果我更强壮一些就能保护谢言了,我真的好弱啊,这个认知几乎要将我建设起来的信念打个粉碎。
  我死死地拽住谢言的衣襟,开始痛苦而无声地哭,“谢言,我背不动你,我背不动你,我试了好多次,我摔倒了好多次,可是我依旧做不到。”
  “我真的好弱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保护我,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好呢?”
  “我真的好没用,是个可恶又可恨的废物!”
  可谢言并未怪我,他眼圈通红,不断地亲吻我的发顶,长臂紧紧地箍住我,用力到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封九月,你冷静一点。”
  我胡乱地挣扎起来,无能的绝望与失去的忧伤令我丧失了理智,不断地重复着。
  “谢言,我背不动你,我害了你,我一直都是个害人精,是个克死人的怪物,只要是接近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都怪我,就是我害了你。”
  我这般说着几乎陷入了癫狂,又挣扎着想要去背谢言,没错,只要我继续努力,一定能带谢言脱险的。
  我眼睛瞪得很大,像诡异离奇的木偶,只重复地抓着谢言的手臂,嘴里念叨着,“我一定要保护你,带你走,你别怕,以后换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