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谢言定定地看我一眼,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出朵花来,他的视线良久地落在我右眼尾处,过了许久才温声与我说,“不必。”
  “看吧,就连太子殿下也不信,你啊,就是活该。”
  “好好练习提升棋艺不是更好吗?就非要在这里耍这些低劣的小把戏,打算给谁看呢?”
  那小公子听到谢言的话,一瞬间乐不可支,笑得灿若春花,连眉梢都染上春意,他仰望着谢言,眼神含着信徒对神祗的虔诚。
  他与以前的我,好像。
  以前的我也是这般喜欢谢言,喜欢到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喜欢到连尊严脸面都可以弃之不顾,沦为姜国举国上下一个巨大的笑话,想想以前,就连我也觉得着实可笑。
  谢言如今知道了我不是封九月,态度立马急转直下,连争取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失落,有什么好失落的,迟来的深情往往比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草都要轻贱,我并不需要他那份浮荣虚幻的重视。
  “识相的,就自己滚吧,不要让我们太子殿下派人将你轰出去,这样大家都不好看,是吧,太子殿下。”
  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人就站在谢言身旁,嚣张地说着这些话,连身子几乎都要歪到谢言的肩膀上去。
  真脏啊,谢言。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一个相貌清冷,如孤高青寂的白鹤,一个相貌姣好,如楚楚的娇花,也属实登对,饿狼配狗,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在等着谢言的反应,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都带着缱绻的爱意,汹涌的钦慕与好奇,皆在等着他的最终宣判。
  但谢言在这般的瞩目下,依旧脸色如常,只微微侧身躲过那人黏过来的身体,淡淡开口道,“左三,右二,上六,下八。”
  他说的竟恰好是我与那人对弈时的破局位置!
  那人的水平可以说与我不相伯仲,我几乎是用上了九牛二虎之力来与他对弈,根本没精力去关注旁的事,所以谢言刚刚一直都在看我们下棋?
  谢言的话音刚落,那人的脸色霎时就白了,就连嘴唇都在打着冷战,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只能急急地跪下去,漂亮的脸蛋上立刻挂上泪痕,“太子殿下,是我鬼迷了心窍才做出了这等蠢事,希望殿下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谢言冷着一张脸,凤眸沉沉,如染上冬日里的寒雪,透出来的寒意令人不禁战栗。
  那些刚才附和的人都面面相觑,担着唇亡齿寒的心,惴惴不安地等着谢言的安排。
  “你们需要请罪的人不是我。”
  谢言淡淡开口,随后便将灰瞳落于我脸上,眸中流转的眼波似鼓励似安慰,如一泉澄澈的池水,倒映着怔楞的我。
  那人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冲着我卑微地哭喊道,“仇公子,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罪,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吧。我日后定把你当成亲生的好哥哥,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他脸上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跋扈,一路爬行到我脚下,手指抓着我的裤腿,精致的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不仅仅是他,那些助纣为虐煽风点火之人,也都神色惶惶,牙齿打颤地跪到了地上,生怕我的怒火蔓延到他们身上,所以提前与我请罪。
  若是道歉便能换来原谅,那世间又何来那么多冤案?
  若今日谢言并未看我下棋,并未留意我这边的动静,我的下场又会是如何?在举国闻名的侍读选拔中作弊,被逐出太子府,甚至可能连在元州的仇府都会受到牵连,从此因我而蒙羞。
  这些人做的事,分明如锋利的屠刀,霍霍挥舞着砍向无辜的羔羊,在事情败露后,才虚假地落下几颗鳄鱼的眼泪。他们是真心在与我忏悔吗?若是今日我被他们害了,他们日后会为我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并不会。
  想到这里,我连唇角都抿得平直,只回头去看谢言,我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很想看看他。
  而他此时正端坐于角落处,恰好是我落座的位处,见我看过去,只朝我微微颔首,似在说,“你高兴便好。”
  我高兴便好?
  若是谢言看见我今日阴郁狠戾的模样,还会再将眼神落在我身上吗?我很好奇。
  我生来就是个怪物,以往为了谢言,为了我爹,还知道收敛,而如今我已没有任何忌惮,曾经我害怕谢言知晓我的真面目,怕他知道我藏于皮肉下的丑陋乖戾阴翳。但如今,我对他已无意,让他看到又何妨?
  我这般想,便大阔步走到那人面前,我身后是谢言灼热滚烫的视线,我当着谢言的面,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如此这般我还觉得不够,又用指尖擒住那人的发髻,将他的头狠狠砸到地面。
  做完这些,我忙回过头去看谢言,他正拧眉看着我,冷白的脸上神情似悲似悯,如佛祖望向饥饿的鹰,东郭先生濒死的宠溺。
  第39章 “仇云清,你不得好死”
  谢言他这般看我, 莫不是在可怜我?
  呵呵,我封九月就算再不济,也不需要仇人的同情与怜悯, 我几乎是下一瞬便将头转了回来,只倔强地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我如今越发看不清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我究竟是为何会在丑态毕露时那般在意谢言的看法, 又为何在慌乱无助之时急切地想回头去看看谢言, 就像身后只要有他在, 就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勇气。
  我明明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为何还会这般依赖他?
  我想到这里,便觉满心惶恐,又遍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能安慰自己, 不过是习惯使然。
  我与谢言也算相处过一段时日,他此人虽然性情冷淡,但是性子沉稳,遇事不乱, 极擅谋略,又通人情。而我与他恰恰相反, 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情绪又极易激动, 心性浮躁, 平日遇见什么烦心事, 便只知发脾气或暗暗掉眼泪。
  因而我们二人之间, 大多数时候都是谢言在在给我拿主意, 帮我处理种种烦心事, 我只需要乖乖呆在他身边, 时不时钦慕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满眼都透着喜欢。
  所以这应该就是我为何到了这种境地,会本能地跟他求助,定是因为这般的习惯,没错,对,我对谢言并没有任何残留的感情,只有隔着人命的血海深仇。
  我就是因为习惯,没有其他!
  终于给我诡异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我才将注意力又放回棋室内,环顾四周,那些贵族公子们皆用惊惧惶恐的表情看我,似乎生怕自己成为下个被屠戮的羔羊。
  那人的发髻被我攥在手里,他的黑发披散了一地,脸上满是模糊的血泪,额上破了个大口子,是刚被我磕到地上留下的伤口。
  他脸上因为恐惧而苍白,就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只哭着与我求饶道,“仇公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爹是八州巡抚,若看见我伤得那般严重,定会心疼不已。”
  他一边这样可怜兮兮地说着,一边用怨毒的眼神看我,杏眸流露出来的恶意像毒蛇的毒液,几乎要将我彻底腐蚀,此人到了此时依旧不知悔改,还在明里暗里地威胁我。
  而我,竟然只能接受他低劣的威胁。
  仇云清的爹爹是元州知府,人微言轻,而刚好在此人父亲的管辖之下,我今日所作所为,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牵连在元州的仇府。
  我胸中怒气翻腾,几乎控制不住擒住他衣襟的力道,我恨不得将这人杀了,永绝后患。世界上怎会有这般无耻之人,明明自己技不如人,还能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今还用仇府来威胁我。
  我气不过却又无可奈何,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爬上心头,令我感到难言的窒息。
  我明明已经重活了一世,为何还是有这么多的羁绊,这么多的顾虑?若我只是烂命一条,无牵无挂,死不足惜,我便可以杀死眼前这个人,我也可以直接与谢言寻仇。
  但我却不能,我身后有偌大一个仇府,仇府上下都待我极好,他们都需要我的守护和忍让。
  想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采买婚服那一日,面对那些躲在暗处的嘲弄与恶意,我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拼命警告自己道,“我不能闹事,不能让我爹和谢言为难,更不能将事情闹大。”
  可是我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
  没有人。
  但我还是将那人的衣襟慢慢松开了,浑身脱力地坐到了地上,垂着头,眼神空空地看着棋桌上的黑子,自闭地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头。
  我现在需要冷静,如果不冷静冷静,我担心我会突然暴起将那个混蛋直接杀死。
  我不能那样做。
  但很快,周围传来的窸窣议论声让我抬起头,只见谢言慢且缓地从我面前走过,径直朝那人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我心上,令我因痛苦而骤缩的心,逐渐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