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当黄素兰夫妇赶到时,糯糯因高烧损伤了大脑,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把一切错都归在她身上的黄素兰猩红的双眼裹挟着滔天恨意扫来时,乔潇潇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颤,她的后背死死抵着斑驳的土墙,指甲在墙皮上刮出几道白痕。整整一天的惊恐与奔波早已耗尽了这个十三岁女孩的全部力气,她连呼吸都变得破碎不堪,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她想辩解,想求饶,可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浸透冰水的棉花,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命运的皮鞭又一次抽在这个女孩身上。
  那些拳脚相向的日子,像阴魂不散的噩梦重新降临。更可怕的是,整个村子都将扫把星的烙印深深烙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仿佛谁靠近她,就会沾染上不幸的诅咒。
  乔潇潇是那么敏感懂事,小心翼翼,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把黑板擦得锃亮;路过田埂时,会悄悄帮老人扛起沉重的柴捆。
  可即便这样,村里人见到她仍像避开瘟神般绕道而行。放学路上,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能盖住整个村口的石板路。
  渐渐地,她学会了在清晨无人的井台打水,学会了对着斑驳的墙壁自言自语。
  有时候蹲在河边洗衣服,她会突然停下,望着水中倒影发呆,那张过早褪去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后来,乔潇潇懂了,原来在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罪人,连呼吸都是错。
  她也认命了。
  楚心柔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眼底的潮意渐渐褪去。她驱车来到三中,想看看那个女孩是否适应了新环境。可刚到校门口,有认识的老师诧异地问:学校还有四天才开学呢,您怎么来了?
  还有四天才开学,所以,乔潇潇说的去学校周边看看,并不是上学么?
  楚心柔怔在原地。人生地不熟的,那孩子能去哪儿?
  乔潇潇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楚心柔宽敞明亮的房子里,高中生活的未知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驱使她迫切地想要自食其力。就像从前那样,找份零工,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然而走遍大半个城区,被一家家店铺婉拒后,乔潇潇才明白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城里的规矩和村里截然不同,那些老板只要瞥见她稚气未脱的脸庞,不等她开口就摆手摇头。她甚至愿意把工钱压到最低,说自己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可换来的永远是一句未成年我们不收。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独地映在柏油路上。
  楚心柔最后是在公园的一角找到乔潇潇的。
  正值暑假尾声,公园里举办着热闹的嘉年华。彩色的气球在暮色中飘荡,棉花糖的甜香混着爆米花的奶油味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情侣们十指相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楚心柔看见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乔潇潇拖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她踮着脚尖,半个身子探进垃圾桶里,麻杆一样的手臂在污秽中翻找着什么,最后,她掏出一个易拉罐,踩瘪后,扔进了袋子里,她始终都很小心翼翼,当有人靠近时,乔潇潇就像受惊的麻雀般猛地缩回手,低头站在一旁,等嬉闹的人群走远才敢继续。
  楚心柔一眨不眨地看着乔潇潇。
  看着女孩弯腰时露出的一截后颈,那里还留着未消的淤青;
  看着她每捡满十个瓶子就要停下来揉一揉勒得发红的手指;
  看着她在闻到爆米花香气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楚心柔都看见了,看的眼眶发热。
  【作者有话说】
  后来,乔潇潇一直对爆米花。
  楚心柔也纵着她,每次出门,只要看见了,都会带给她一包。
  慢慢的,乔潇潇养成了一边看书一边吃爆米花的习惯。
  一直到四十二岁那年,楚心柔皱着眉,看着那张血糖偏高的化验单,目光如炬,落在了乔潇潇的身上。
  乔潇潇瑟瑟发抖。
  从此,她的人生,再也没有美味的爆米花可吃了。
  7
  第7章
  ◎姐姐,以后家里的家务、做饭、包括整理院子,我都包了。◎
  夕阳西沉,天边的云霞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乔潇潇坐在公园斑驳的铁艺大门旁,小心翼翼地数着手里皱巴巴的钞票。八块六毛钱,她反复数了三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纸币。终于,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眉头舒展开来,干裂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些钱,或许只够城里孩子买杯奶茶,甚至买不起快餐店里的一个汉堡。但对乔潇潇来说,这意味着她又攒够了高中一天的生活费。
  暮色中,爆米花的甜香随风飘来,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小贩的推车前,金黄的爆米花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袋只要两块钱招牌让乔潇潇停住了步伐,喉头滚动了几下,她攥紧手里的钱,转身融入渐暗的街道。
  回去的路上,乔潇潇在菜市场门口驻足。昨天带来的一个干硬的馒头她三两口就下了肚,粗糙的口感刮得喉咙生疼。摊位上的价签让她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这里的青菜竟比老家贵了一倍不止。最后,她买了一斤西红柿,各个精挑细选,红彤彤的保证沙瓤好吃,她不能白白吃白住人家。
  走到楚心柔家门口的时候,乔潇潇停下脚步。她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衣领,又低头嗅了嗅袖口。夏日的汗味混着街头的油烟味,但还算清爽。
  门铃清脆地响了三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楚心柔站在门内,逆着夕阳的余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身上套着一件靛青色的亚麻罩衫,宽大的袖口沾染了几抹颜料,像是无意间落下的星辰。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发梢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水彩。她右手执着一支狼毫笔,笔尖的墨汁将滴未滴,在空气中悬着一颗晶莹的黑珍珠。
  回来了?楚心柔微微歪头,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乔潇潇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嗯,我买了西红柿。
  她举起袋子,透红的果实挤在薄薄的塑料袋里,在夕阳下像是一盏盏小灯笼。
  楚心柔的目光在袋子上停留了一瞬,忽然眼睛一亮:正好我画画渴了。对了她转身从玄关的矮柜上捧出一个纸袋,要吃爆米花吗?隔壁刚送来的,甜得发腻,我吃了几个怕长胖。她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扔了又觉得浪费。
  乔潇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那袋爆米花上。
  金黄的爆米花堆成小山,每一颗都裹着晶莹的糖衣,在光线中闪烁着甜蜜的光泽,她舔了舔唇,馋了一天的食物就这么在眼前晃动,欲.望终究压下了理智,乔潇潇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关上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画架静静地立在暮色中。
  画布上肆意泼洒着浓烈的色彩,钴蓝、绛紫与鎏金交织碰撞,宛如整座城市的霓虹被揉碎后倾泻而下。而在那片令人目眩的斑斓漩涡中央,一个纯白的小小身影静静蜷缩,单薄的线条勾勒出环抱双膝的姿态。它像一滴未干的泪珠悬在繁华之上,与周遭的绚烂格格不入。
  乔潇潇看不懂那些抽象的色彩,又勾起了心底童年的回忆,她匆匆瞥了几眼,便低头钻进厨房。水龙头哗哗作响,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西红柿鲜红的表皮,也冲散了她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
  等她端着晶莹剔透的果盘出来时,楚心柔正在收拾画具。乔潇潇自然而然地凑过去帮忙,动作熟稔地将画笔按粗细分类,颜料管按照色系排列得整整齐齐。
  楚心柔看着她问:你学过画画?
  乔潇潇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她垂下眼帘,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算是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很小的时候学过。
  太小了,以至于那段记忆已经褪色得几乎透明。乔潇潇只记得画室里阳光的味道,颜料管挤出的清脆声响,还有妈妈的手掌覆在她的小手上教她运笔的温暖。
  那时候,生活还没有变成一场漫长的寒冬。
  她还有家,有爸妈。
  楚心柔眼睛一亮:要不要试试?
  乔潇潇想要推拒,可嘴里爆米花残留的甜味让她点了点头。当楚心柔要给她挤新颜料时,她急忙摆手:不用,这些剩下的就很好。
  画笔握在手里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乔潇潇笨拙地调整着握姿,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她下意识回头,正看见楚心柔咬着她买的西红柿,汁水染红了唇角,朝她露出鼓励的微笑,那个笑容像一束阳光,温柔地包裹着她。
  再次转过身时,乔潇潇的笔尖悬在画布上方微微颤抖。起初每一笔都迟疑不决,像蜗牛在雨后潮湿的地面留下的痕迹。渐渐地,那些线条开始变得急促而有力,颜料在画布上肆意流淌,灰与黑交织成一片压抑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