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封被李儒摆到桌上的伪造文书摊开着,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呼啦啦地翻开,将一行行文字强塞入了董卓的眼底。
  一团难以形容的火焰也在这冷风中蓦地点燃,擦亮了火光。
  “太尉!”
  李儒猛地跳了起来。
  比他更快一步行动的还是董卓。
  富态的体型和先前的醉酒,一点也不影响他此刻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出门前还抄起了挂在门边的长剑,直接走向了显阳苑的马厩。
  李儒只慢了一步,抵达此地的时候就已看见,董卓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已骑着那匹凉州宝骏疾驰而出。
  他瞳孔一震,根本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跳上了另外的一匹马,向着董卓追了出去。
  “太尉——”
  李儒张口急呼,被冷风灌了满嘴,又连忙闭口不言。
  他听得到,在这一刻,风声和马蹄声也将他的呼喊全掩盖在了下面,那就只能等到董卓停下来再去规劝。
  他也一点都不奇怪地看到,董卓此刻奔驰而去的方向,正是刘辩的住所,也是他此前让人增设重兵的地方。
  于是这威风凛凛的太尉闯入此地,戍守在此的西凉军士卒根本没人上前拦阻,只有人在他跳下马后,乖觉地将马匹牵了过去,顺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中的刘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几乎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也再次惨白了面容。
  可在外间拔剑的声音中,随即接上的却不是董卓闯入此地的脚步,而是一人忽然阻拦住了董卓,高声又喊了一声“太尉!”
  李儒甚至是直接拦腰抱住的人,绝不让董卓再往前一步。
  董卓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尉啊!”李儒呼吸还因奔马行路而急促断续,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关东有人伪造书信想要讨伐于您,河东河内还有逆贼作乱,都想要恢复刘辩的帝位,若是这其中没有其他的影响,您想杀了他以绝后患,我绝不拦您!我甚至该当亲自为太尉把毒酒送到此地,喂那弘农王喝下,将来真有人要论罪,这弑杀皇帝的罪名由我来担!”
  “但您想想,现在杀他有什么用?”
  杀了这个刘辩,能改变什么局势?
  董卓手中的剑停住了,停在了和刘辩一门之隔的位置。
  一个愤怒、狂躁却也无力的声音,震响在了刘辩的耳中。
  “是!你说得对,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
  第40章
  什么……
  什么叫杀一个替身?
  刘辩如遭雷殛,茫然地瞪着眼睛,试图透过院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可这个突然且莫名其妙的消息,又像是两根钉子,将他的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只能听到董卓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炸得他心口发颤。
  “杀了这个替身,对外宣告弘农王的死讯,明日河内的那位积攒够了兵力,便要向天下人告知,我董卓废掉的,只是一个暂时替代皇帝的傀儡,我杀死的,也只是他的替死鬼,真正的皇帝已得兵马拥戴,屯兵备战,我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我……确实不能杀他。哪怕是出于泄愤也不成。”
  “正是!”李儒继续劝道,“您不杀这个刘辩,让他仍做着弘农王,您就只是为汉室大业废庸君立明君的忠臣,外面的那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是朝臣已不再承认的皇帝了!他凭什么号令官员,统御万民!咱们也可以仗着您对弘农王的保护、安抚,将他打成冒认的叛逆。”
  见董卓终于不再显露出尖锐的杀气,李儒终于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说道:“太尉是要做大事的人,应该知道一件事。您至今为止,没有弑君之意,只有忠君之实。”
  “兖州的叛逆能掀起多少风浪呢?我看那头一个对您拔剑,弃官而走的袁绍袁本初,也未必真有忠君之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曹操也不过如此!他们闹他们的,而我们有皇帝有弘农王在手,就已比他们多出了七分优势。”
  弘农王活着,刘协这个皇帝也认他是弘农王,河内的那个真皇帝也就成了冒认的叛逆,这一点,他们必须牢牢地记住。
  李儒又劝道:“您若担心刘辩在河内联络皇甫嵩与他合兵,那我还有一个建议,尽快将皇甫嵩调往扶风,甚至将他召入京中。此人行军之才干,天下少有人能匹敌,但忠君之迂腐,也是天下少见,难道朝廷的诏书他还能不认吗?”
  董卓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又忍不住白了李儒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忘了,张让等人被迫劫持皇帝出宫的时候,把传国玉玺也带走了。他是跳黄河跳得痛快,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反正玉玺不在宫里。
  他刚入京后就让人把宫中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找见这个东西。
  现在诏令发出去,各方官员的官印都在,唯独少了天子的玉玺,谁知道能不能调度得了皇甫嵩。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李儒劝道,“这玉玺一定不在刘辩手中,或者说,就算他知道,也放在了他暂时没法抵达的地方。要不然他的行动不会像现在这样收敛,还需掩饰他在河内的消息,而这恰恰是我们尽快掌握先机的大好时候。太尉掌天下军事,大将军执天下兵马,皇甫嵩怎敢不听您调派?除非——除非他也要反了!”
  “这些事情……稍后再议吧。”董卓终于消退了怒火。
  但他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性情,忽然接连吃了两亏,又怎么忍得住。
  李儒还没来得及再度拦阻上来,就见董卓已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院门,露出了门后那道惨白憔悴的身影。
  在门扇轰然而启的瞬间,门外的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假皇帝还像是再度受惊,浑身一颤。
  董卓的剑已收入鞘中,眼神却如另一把刀,对着眼前人怒视:“你怕什么!你不是应该满意吗?”
  他吃了一肚子的闷气,偏偏还不能拿人开刀,此刻只觉这个“弘农王”的胆怯,也是装出来嘲弄于他的。
  一时之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冲上了头顶。
  董卓举起了剑鞘,冷哼出声:
  “是不是还需要我恭喜你啊?你的主君已经在河内站稳了脚,就连黑山军和并州军都听从他的号令,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若是早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都不必逃亡在外,我董卓也没有进京的机会!多亏你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啊!”
  刘辩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
  对面之人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董卓咄咄逼人,又向门内迈出了一步:“说话!你怎么能胆怯呢?我董卓没读过几本书,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程婴存赵氏孤儿。那当替身的孩子,是被当场诛杀的,你倒好,你还活着,还能用弘农王的名头活着。”
  刘辩两眼发直,仍是抵着董卓重新抬起的剑鞘,声色俱厉:“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刘辩!”
  他,毫无争议的,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刘辩。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岂容董卓这般质疑与亵渎。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是……”董卓低笑,眼神玩味,“你是刘辩。你是刘辩!”
  他还想狡辩真没什么意思,但没关系,起码现在,董卓希望他是刘辩。
  “文优,我们走。”
  董卓转头就走,大步迈出了门,把刘辩丢在了原地。也就是李儒还有几分礼数,在离开前抬手合上了门扇。
  可被留在此地的刘辩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所谓的体贴,只觉在门扇关闭的那一刻,让他唇齿生寒的煞气是退了出去,冬日的冷意却一点都没被身上的大氅所阻拦,又从四面八方窜入了他的四肢骸骨。
  他本想迈开脚步,转回到屋中,却忽然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君侯!”唐姬自窗口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
  但跌坐在地的刘辩没有顺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来,而是反手握住了唐姬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
  唐姬看得到,刘辩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更难看了。
  她看得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董卓带来的压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唐姬,你告诉我……董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辩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觉得,汉话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让他哪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全看不明白了。
  他刘辩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董卓口中的那个刘辩又是怎么回事?还把他都说成是为了让对方脱身的替身了!
  好像,在有些人的认知里,他已完全变了一个身份。总之,他是拥戴主君誓死效命的忠臣,是赵氏孤儿里那个赴死的孩子,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不是前皇帝现弘农王刘辩。
  这是什么道理?
  他满口的反驳都已到了嘴边了,可就连那句“我是刘辩”,好像都能被直接曲解成其他的意思,那还用再说更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