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男人迈步入门,脚步抬起得快,未让那门童留意到,他脚下踩着一双方头履,而非更体面的人该穿的笏头履。
  但打眼看去,虽是衣衫简朴,仍有一番别样的气度。
  门童也不说主家着人邀请他到此是何要事,只将他接引到了会客的厅堂当中,奉来了待客的汤饮。
  幽州天寒得早,男人今早低头见井中,竟已结了一层薄冰。此刻落座后热汤下肚,方觉因袷衣夹层略薄而生出的冷意,渐渐被浸透出来的热力驱散。
  他刚搁下汤盅,忽听外头响起了一道爽朗的笑声。
  初闻脚步,还未见人,一句话已先到了:“玄德,我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刘备知是主家到了,连忙起身,拾袖向来人作揖,“公孙兄太客气了,只是……备实不知,有何好消息可言。”
  公孙瓒哈哈一笑:“我在这右北平统兵,有好消息,当然是我先于你知道。”
  他似是刚经过了一番策马奔驰,解开皮甲,只着短衣大袑落座,侧头问道:“玄德来投奔于我,有几时了?”
  刘备道:“已有三月。”
  他因某些缘故,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转到了高唐担任高唐尉。可惜冀州境内上官空缺,吏治不严,竟使贼寇横行,高唐也被攻破了。
  刘备无处容身,只能前来投奔昔日一同求学的老友,在公孙瓒这里落脚。
  看,相比于他这个兜兜转转仍无多少人手的家伙,公孙瓒就要发达得多了。
  他早年间有岳父提携,在卢植门下进学数年后返乡,更是凭借勇武统兵破敌,步步高升,虽和边境乌桓的交手也算有胜有败,也杀出了名声。
  公孙瓒身边一众精锐骑乘高头大马,悍勇冲锋,还得了“白马义从”的名号。
  如今,这位中郎将就带着万余兵马,坐镇在右北平地界。
  身份地位差距如此悬殊,也不怪公孙瓒的门童总把他当作上门来打秋风的。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门童对他热络了不少,反而是一向大度待客的公孙瓒已上下打量了他数次,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原来已有三月了。”
  “公孙兄?”
  “哦!”公孙瓒摆出了说正事的仪态,“有一封加官的诏书送到了幽州。”
  刘备连道:“那确是好消息,该当恭贺公孙兄高升!”
  他听说就在今年,在渔阳起兵作乱的贼子张纯因大势已去,遁逃塞外,又被自己的门客所杀,首领被送到了幽州牧刘虞的手中。
  作为幽州长官的刘虞理当居首功,但公孙瓒也该当得到封赏才对。
  这确是一件好消息。
  虽然……这好像不必专程喊他过来说?
  公孙瓒摇头而笑:“哈哈哈哈哈玄德啊玄德,早年间我就知道你人缘极好,多得义士相随,怎么不知道你离开学舍后,还和卢公存有联系,得他青睐!这种时候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愣了吧?”
  “这升官的诏书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还是封你为河东郡太守这样的要职。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老师的亲笔书信呢。”
  刘备顿时惊得愣在了当场:“啊???”
  公孙瓒在说什么?
  他是睡醒了出门的,怎的听见了一句匪夷所思的梦话?
  刘备的惊诧全不作伪,也让公孙瓒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居然不知道卢公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刘备闻言苦笑:“实不瞒公孙兄,我都已有数年不曾和卢公联络了,谈何得到他的青睐。”
  更别提什么得到卢公的举荐,获得官职!
  还是什么,河东郡的太守。
  他都要被这巨大的天降馅饼给砸晕了。
  “昔年卢公在缑氏山中的学舍,往来学徒数十上百人,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轻重,只当在卢公门下开拓眼界、广交朋友而已,连卢公的亲传学生都算不上,更不谈心腹之说。这情况,公孙兄你也是知道的。”
  公孙瓒:“……那卢公为何有此一举啊?”
  总不能是因为刘备长得面善,他某日梦到,顿时想起了人来,于是信手送出了一个官职吧?
  刘备也答不上来。
  想到方才公孙瓒所说,他道:“可否让我一观卢公书信?”
  公孙瓒将信递了过去。
  刘备抬手欲拆,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此信随同诏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就这样,非我所为。”公孙瓒出声解释。
  刘备凝视着装信竹筒边缘疑似脱落的漆印,回道:“不,公孙兄是磊落之人,我托庇于此,看得清清楚楚,我未曾怀疑你。我是在想,以老师地位,尚且有人敢暗窥他的信件,他在京中的处境恐怕不妙!”
  要按照这样说来,这个官职的请封另有门道。
  他心存疑虑,手上却已拆开了竹筒,取出了当中的帛书,小心地展开在了面前,再是一惊:“我何曾写过信给卢公!”
  只见那帛书的开头便道,“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
  什么尽述志向?总不能是他梦里写的信吧?
  又或者,这不过是卢公给他谋一官职的说辞?
  刘备更加糊涂,只能看下去。但这封信实在是简明扼要,让人看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个解释。
  公孙瓒:“卢公如何说?”
  刘备道:“卢公说,近来收到过我的消息,知道我这几年间并未空耗,志向不改,麾下还有了些合用的人手,因董太尉有心提拔士人,委任贤才,一改此前朝堂为宦官把持的不正之风,就想到了我,请我往河东任职。只是有两件事需得注意。”
  他顿了顿,仍觉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很是不真实。却还是往后说了下去。
  “一是,河东为京畿通往并、凉二州的枢纽,如有贼子来犯,不可懈怠。二是,河东临近之地为河内,当下正有黑山军驻守,董卓兵马已败两场,如不可胜,不得强求应战。若有余力,请将河内温县司马建公家属接出,大儿司马伯达之言,有其父之风,可多听其谏言。”
  刘备合上了书帛,“公孙兄觉得,卢公是何意思?”
  公孙瓒:“……”
  他读过书,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些说话跟猜谜一样的家伙!
  怨不得他和刘虞也合不来呢?
  “……你就听卢公所言,抵达河东之后,问问那司马伯达是何情况吧。”
  公孙瓒思量许久,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刘备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自黄巾乱起,在涿郡募兵,参与平定黄巾之战,随后各地辗转,都没能混出个名堂。
  这河东郡太守的官职如同一份沉沉厚礼,忽然压在了他的面前,既让他因卢公期待而欣喜,又觉一阵惶恐。
  但再如何疑惑,也得先抵河东,再见分晓!
  ……
  只是在他临行之前,幽州地界上又发生了一件,或者说是两件大事。
  刘备的任职诏书先到,但幽州这里升官的,却不只刘备一人。
  朝中皇帝旨意,或者说是方今正任太尉的董卓有令,以刘虞击退幽州叛逆之功,封为大司马,襄贲侯,同时,加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蓟侯。
  公孙瓒先前还因刘备加官而生出的几分嫉妒,顿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甚至,他随即便在这右北平的军营之外,举办了一场庆贺的宴会。
  酒坛陈列,满桌酒肉。
  一时之间呼声震天,尽是欢愉的气氛。
  可当面如重枣的男子站在刘备身边,向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虽端着酒杯,眉眼间仍有纠缠不去的疑惑。
  “大哥似乎并不为公孙将军升官而高兴?”
  “不,我为他高兴,但为洛阳局势担忧。”刘备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身边的关羽跟随他已有数年,征战间生死交托,情同兄弟,他如今骤然升官为一地太守,也不觉相处之中的规矩要有所改变。听他有问,也答得认真。
  “那大司马是何等官职?位在三公之上,却多为虚设,只为一个名分好听。董卓入京至今也只将近一月,竟已自觉能当太尉重任。而他随后的封官,看似在响应士人之召解除党锢,实则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刘虞是什么人?
  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在外。
  刘备在幽州亲眼见到,他是用怎样的怀柔手段,安抚边境的百姓,又是用怎样的恩威并施之法,与乌桓人往来。
  这样的人得到嘉奖,理所应当。
  但在董卓自领太尉后,把刘虞抬到了太尉上面的大司马名号下,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僭越举动找一块遮羞布!
  稍显理智的人都会感到异常别扭。
  关羽惊道:“若如大哥所言,这董卓岂不是一狡诈的豺狼?”
  刘备皱眉:“我一向不喜欢对人妄加揣测,可如今我认识的两名仁厚长者,一位在洛阳处境堪忧,一位在幽州被抬为标杆,以证明董卓行事正当,就不可不疑。但凡事,还是等你我到河东后再看吧。终究还是要讲一个眼见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