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从寂照的离恨灯中再次看到那场大战,作为当事者和进言呈辞者,景元很难睡得深沉。
  他走到水龙头前,闭上眼,手捧着凉水浇在惺忪的睡眼上,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当年方壶仙舟遭遇丰饶大军侵袭,「计都蜃楼」再次活化意欲坠向方壶,各方丰饶势力形成的联军算是把能打的全都押上了,以至于被击败后彻底失势,被最擅长作战的曜青仙舟连刷大捷。
  玉阙、罗浮同方壶仙舟相去不远,当时的罗浮与玉阙云骑军必须率先迎战,为远处曜青仙舟的支援争取时机。
  而穷观阵与十方光映法界皆传来战事预测结果——以联盟眼下的云骑军队,绝无胜算。
  经饮月之乱后,饮月君丹枫甘受退鳞刑,被关押至幽囚狱;云骑军中剑首,镜流,也是他最尊敬的师父,堕入魔阴,在星槎海战后不知所踪……
  罗浮上下青黄不接,几乎是无人可用的状态。
  他要独自处理各方事宜,平息仙舟下涌动的暗流,一时昼夜难眠。精神疲惫不堪时,唯有腾骁将军和众云骑的期望支撑着他站起来。
  ‘景元,接下来的罗浮就交给你守护了。’
  景元这一守,就守到了现在。
  那年是星历8072年,他在位约七百年。面对浩荡的丰饶联军,这是他、也是仙舟联盟第一次遇到如此无力的情况:要么全军覆没,要么牺牲部分人。
  身为云骑,生死不论。六御也是一样。
  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是方壶仙舟,下一个就是联盟全体。
  六御上下皆当勠力赴险。
  玉阙的瞰云镜不仅是‘眼睛’,更可以向外发射讯息。身为罗浮的将军,他接受了当时还为卜官的符玄的意见,向元帅进言呈词。
  元帅沉默良久,最终下令,引来帝弓光矢临凡。
  大规模的援军尚未到达,而曜青的月御将军以天生飞速率先瞬至玉阙,自请去护送太卜发信号。玉阙太卜竟天作为一司之首,可全权使用瞰云镜,率一众观星士在战局中央发出祈唤,也引来了那敌我不分的光矢……
  略冷的水珠顺着五官分明的面部线条移动,留下属于水的泪痕。景元叹了口气,拿过搭在一旁的柔软毛巾,盖住曾经的沉默。
  这是联盟能做的最优选择,他已经尽力了。
  再度看向镜子,面前的自己显然清醒了许多,景元垂首时眼底难掩伤感,叹道:“浮生一薤露,蜗角争是非……”
  这是古国流传的诗歌,由短生种创作。它还能适用到现在,足见长生种亦没有逃过人的弱点,目光囿于是非争夺上。
  相比之下,昆冈君和天清倒是看得更透彻。
  这两个人,一个看过人世百态甘愿居于昆仑,以观一叶可知秋的态度从容面对加诸此身的枷锁,活了一千多年,每年都在天清所说的当打之年中;另一个不掩年少锋芒,理论课不行那就努力来凑,追求武力进步可谓越挫越勇,但她不好战,从不轻易对人出手。
  景元在罗浮日久,跟昆冈君交好却不算太熟。
  他曾问过爻光,问她昆冈君什么实力。昆冈君承袭地龙腾渊伟力,出手总留有余地,他这孙女区区十来岁,就能凭轻盈身法和不知名的迅猛棍法与他对战,着实令人好奇他的实力。
  爻光没回答,只说自己缺个侍卫,问景元要不把她先送入云骑军历练历练。
  若天清加入云骑,定然同他当年力排众议提拔年幼彦卿一样,爻光也会让她凭实力担任云骑骁卫。
  可惜昆冈君的孩子和他一样内心坚定,为了找会说话的石头,非要先去遍智格物院。
  爻光头一次这般无奈,卜者和观星士不论如何卜算观测,为的是做出最适合的选择。天清不一样,就像在一万巡镝和四个浆果派中诱惑她做选择的那次,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干扰天清的选择。
  对着镜子歪了下头,景元一边打了个早起的哈欠,一边整理好束起的衣袖。
  没有人能让天清放弃她想做的事,这点也让他头疼。
  如果她不喜欢神策将军还好,他能在事情结束后跟她坦白。本来想着她如昆冈君所说年少无知,长大了就好了,现在嘛,这事真是越来越尴尬了。
  若是知道自己养大的猫是个活了九百多年的大人,还是时不时念叨的攻略对象,以她的性格很难说会原谅自己。
  她倒不是睚眦必报的急性子,无关紧要的事情没必要去争,但自我感和执行力极强,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尤其是她全然信任自己这猫,而自己却一直在忽悠她。
  加上对她怜爱有加的昆冈君,还有这些年随着她性子的爻光……
  除非自己真的喜欢上她,遂了她的心愿,直到她的好奇心被消磨殆尽,否则很难逃过这三人的口诛笔伐。但这对自己就有些残酷了。
  可惜了,天清是个有意思的人,但不是他能够喜欢的人。
  实际上,天清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他,也不了解民间传奇外的神策将军。
  这些年,她重在追寻自我,而景元重在守住对仙舟的责任。
  且不说他对天清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如今青梅竹马间吵吵闹闹的相处模式就足够给生活添上一抹色彩了。即便这样,所求不同两个人真在一起,景元都不敢想,以后她遇到更喜欢的人,自己得多么受伤。
  收回万千心绪,景元摇了摇头,推开门出去。
  早知今天要回昆仑,不出意外能看见某个每天都嚷嚷着想回家的人。昨天回寝室时,她没有克制自己内心的雀跃,连上台阶都是蹦蹦跳跳的。
  他实在想不通,天清为什么能找到那么多开心的事情。
  昆冈君对她好她就去当代理龙尊,开玩笑说不如当将军她还真敢想等爻光退位……即便是短生种的化外民,也很少有如她这样什么都敢想还真的要做到的人。
  有意识地往对面的房门瞥了一眼。
  她的卧室门开着。看起来,天清比他起得还要早些。
  想到阳台上的花一直没浇过水,景元朝阳台外看去。阳台门虽然关了,但他能看到花架最上层的花有些蔫,确实是该浇水了。
  揉了揉睡醒后略微酸胀的太阳穴,又习惯性地巡视一圈。他在试图找浇水喷壶,很快在储物架后面看到它在室内的阳台窗沿上。
  景元走过去,却在储物架放置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
  阳台窗外的门侧边,有一把沐浴阳光的摇摇椅,是天清看到狸花猫后突发奇想从生活长街上买给他的。
  本是闲暇时刻沐浴阳光的他的躺椅,此刻一抹淡紫色的身影恬淡地躺在那处。
  景元愣了愣。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清这么安静必有异常。
  他放轻脚步走近她,伏下身,借着初升的熹光仔细端详她的睡颜。平日里不管做什么充满朝气的天清,此刻却显得格外安静。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梦中未得安宁。
  为了见证寒光的实力,一次次挑战他的剑术,两人针锋相对中她从不言弃。昆冈君不在,龙师收敛着没敢惹她,不然她真的能一棍横扫了正守殿。
  哦,这家伙甚至想过当将军,还要把神策将军领回家,天下就没有她不敢想的事情。这样的她,也会有在梦中也感到烦恼的事情吗?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她脸颊一下,“天清?”
  “清清?”本想拍她一下,叫她回卧室休息,但看着她的睡颜,又狠不下心来打扰她。
  触手的肌肤微凉,看来是在这呆了很久。
  “唔……”
  景元的手一顿,看了眼从熟睡醒来的天清。月白的长发散落在身侧的空处,淡紫睡裙的领口上方,锁骨处的龙鳞内透着隐约的火光。
  这是体内的腾渊力量失控了?
  “景元?”天清看着他,又对花架上的盆栽发呆,开始嘀咕:“我怎么在这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今日我起得早,现在才六点。”景元低头看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封闭式的阳台并没有关窗,晚上冷得很。
  天清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撇开他的手,宠物翻身做主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哦了一声,解释道:“大晚上睡不着,就跑过来吹风。”
  梦中是神战焦土上生命的嘶吼,是幽都归于宇宙的沉寂,是实验室和黑塔中的甜味,是丹轮寺受难的悲诵……最后,是流星将人们带走的无情。
  半梦半醒间,她看到了一道高大宏伟的天阶。她试着踏上星阶,脚下却瞬间崩塌,这条路拒绝了她。
  醒来后夜空的月亮挂在天上,耳边除了窸窣的风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世界分外安静。
  大家都有来和去的地方,她对这个并不全是原味和甜味的世界开始感到茫然。
  紧接着体内的南明离火开始灼烧她,每当她体味到这个世界的不一样时,这火就会来烧她。像是幽都赐予她叛逆行为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