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宿常没解释,目光探向大殿外,等了片刻。
  有个人走了进来,身材矮小,模样稚嫩,看似才七八岁,但脸上神情沉重,倒显得十分违和。
  良童朝其中一把椅子走去,还没入座便先说道:“环凤戒是归无剑宗拍的,他们派来的人是‘无情剑’明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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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星斓睁开眼,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进入黄粱梦境。
  第一次,她还是去了那片死海上的孤岛。
  她想知道一片狼藉后,小张云涧从死亡中再度醒来,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上次的结尾,她将小张云涧从倒塌折断的山林中抱了出来,但最后离开时,她也没等到他醒来。
  他小小的冰凉的残破的身躯,在柔软的沙滩上静静躺着,若非那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脸,真的像乖巧睡着了般。
  可惜,过往和记忆都是无法被篡改的。
  真正的小张云涧还是压在那杂乱纷繁的枯叶残枝下,等待了漫长的时间。
  于是黎星斓也不停地循着蛛丝,去找寻他的下一段记忆节点。
  她顺着梦境往前走时,仿佛像一个高维世界的灵魂在俯瞰低维世界,从他的时空里不停路过。
  她一直凝望着小岛上的那片地方,但看到的始终是一具残破的瘦小躯体,连血都凝固了。
  直到小张云涧在一场大雨中醒来。
  黎星斓也停下了脚步。
  小张云涧颤颤巍巍地从枯枝乱叶中爬出来,身上的伤口依旧醒目,只是血迹被雨水渐渐冲刷走了,倒也看不出来。
  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直到看见地上那只早已僵硬的小鸟,歪了歪脑袋,不知有没有认出那是他的养父。
  他墨黑干净的瞳孔里满是茫然,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会儿后,又茫然地向外走去。
  长到脚踝的乌发被雨打湿,一绺一绺的,像结成的小辫,随他蹒跚的步子变得更湿,以至于最后成了一张湿透的幕布,沉重地裹在身上。
  小张云涧还穿着那件拖地的红衣,黑发紧紧吸附在红色上,从侧面看,真像墓厅里的那具棺椁。
  他很饿,没有力气,步子越来越重,走到沙滩上便走不动了,跌倒了就没再起来,直到这场雨停下。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海面宁静而祥和。
  日光暖暖照下来,也怜爱了那个孩子,将他的潮湿一一祓除。
  黎星斓在不远处观望着,看见小张云涧再次爬了起来,然后蹲在沙滩上,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
  他还在钓闻歌鸟的幼崽。
  但这片海域已经没有闻歌鸟了,他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可是他太饿了。
  不吃东西,他的伤会好的很慢很慢。
  黎星斓很多次想走出去,还是强忍住了。
  她改变不了什么。
  她想,小张云涧的伤口应该很疼,因为他在沙滩上到处走时,偶尔会出现生理性的肌肉痉挛,也会蹲下来抱着膝盖发抖。
  但她从头到尾,都没听过他喊出声。
  他好安静啊,和这片死去的海一样安静。
  黎星斓退出去,顺着蛛丝继续往前。
  她看见小张云涧扑向了大海,不知在海里死了多少次,最终被海浪卷上了岸。
  也就是她第二次进入黄粱梦境的节点。
  这是一个海边的小渔村,世世代代都生活着凡人的小渔村。
  破破烂烂的小张云涧,全身苍白地趴在礁石上,像一具在海里死去多时的尸体,头发宛如海藻般覆着他,遮住了他褪色的面容。
  他先是被几个小孩发现,小孩们都不敢靠近。
  有人说是水鬼,有人说不对,肯定是鲛人。
  不过不管是水鬼还是鲛人,在他们的传说中都是吃人的。
  他们看他一动不动,就捡起石头砸他。
  “他死了吗?”
  “我猜是死了。”
  “我想过去看看……”
  “别过去!万一是水鬼,你一过去他就抓你!”
  “啊……”
  想靠近的孩子顿时害怕地缩回了脚。
  后来他们喊来了大人,随后越来越多的渔民听说了赶来看热闹。
  黎星斓换了身衣服,混在那群渔民中。
  如果她能做什么,她一定过去将小张云涧带走,而不是让他可怜地在那里,一半趴在坚硬粗糙的礁石上,一半泡在冷冰冰的海水里。
  最终还是有人走向他。
  那是一个老人,年岁约莫七八十了。
  他迟疑着上前,将小张云涧脸上的头发拂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有人问:“是人吗?”
  他回:“当然是人咯!可怜的娃娃,莫不是淹死了。”
  听到是人,渔民们大多不再感兴趣。
  海边常有人淹死,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原以为身形纤瘦苍白,头发又黑又长的,真是什么鲛人呢。
  原来不是啊……倒有些让人失望,是条大鱼也比人好,鱼还能吃呢。
  老头轻叹了声,打算做个好事,把这淹死的可怜的孩子埋了。
  但小张云涧忽然低低咳了声。
  他一惊,忙将他抱着翻了过来,又是一惊,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
  “活着活着!”他连声喊道。
  准备散去的渔民又回头了。
  有人道:“张老汉,没死的话你干脆带回家养着吧,你孙子不是……正好,只当海神娘娘还你一个孙子了。”
  老头默不作声,眼却红了。
  他的孙子比这个孩子大几岁,失踪好多天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掉海里淹死了。
  他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嘴上死都不认。
  眼下他却在海边又捡到一个孩子,心情顿时复杂万分。
  难道真是天意?
  他看向大海,夕阳正往海下沉去,染出金红色的浪,像血一样。
  小孙子啊……
  他落泪。
  张老汉将小张云涧抱回了家。
  那是一间陈旧的茅草屋,墙壁用泥砖砌的,房顶搭了木头,盖了茅草,再用石头压着,勉强遮雨。
  快入冬的时节,海风很大,把纸糊的窗户吹得簌簌响,冷意如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将人扎个鲜血淋漓。
  小张云涧躺在炕上,盖着一床老旧的棉被,发起高烧。
  张老汉给他换了衣服,喂了水,只是他还没有醒来。
  趁他去村里大夫那给他拿药时,黎星斓溜了进去。
  她坐在床边,摸了摸小张云涧的头发,目光温柔。
  任何人都不能这样长大。
  但他却是。
  人若陷在无望的痛苦中,至少还有一个死亡作为终点。
  张云涧的终点……又在何处呢?
  张云涧小时候真是乖巧得过分,那张无辜的脸是真无辜,还没有半分学会伪装。
  张老汉给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全照做,连喝药也眉头都不皱一下。
  张老汉笑道:“好孩子,一点不怕苦,长得这么漂亮,还不娇气。”
  他收了碗,透过窗外遥遥看向大海,一双浑浊的眼再次慢慢泛红。
  半晌,他问小张云涧:“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
  他又问起家乡,家里有什么人,他要么沉默,要么摇头。
  张老汉长叹一声,哽咽道:“我有个孙子,叫张云涧,以后你就叫这名了,好不好?”
  小张云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睁着,清晰倒映着那张苍老的脸。
  他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沙哑,却很乖巧。
  “好的。”
  张老汉忍不住,低头用手背擦泪。
  站在屋角的黎星斓叹了口气。
  原来这个名字也是捡的别人的啊。
  小张云涧跟着张老汉生活了一段时间。
  他很乖很听话,张老汉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也很安静,除非张老汉主动问起,否则他便不开口。
  张老汉常常叹气,觉得这个孩子的性子和自家孙子太不像了。
  他的孙子十岁,正是处于闹腾不听话的年纪。
  平时虽嫌他闹,却也闹得他心里有劲。
  而小张云涧呢,不吵不闹,性子太古怪,他真不习惯。
  有时候张老汉听村里人闲话,说他太漂亮,太安静,又是从海里爬上来的,怕不是什么水鬼抓交替,总之不详。
  他听多了难免发怵。
  海边的人多少都信一点这些传说。
  有时候他看着小张云涧,小张云涧便也不声不响地同他对视,那双眼真是又大又黑,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像两口井一样,能把他的汗毛都看得竖起来。
  他便愈发也觉得小张云涧不祥。
  听说坠海而死的人常冤魂不散,徘徊在附近海域,会将那些靠近海的人拖到海底淹死,然后自己便能重生,从海底爬上来。
  张老汉以前不信这些,但他孙子不见了之后,这些话总能听到他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