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跃鲤撑起眼皮,视线聚拢间,她看见木头人在点头,即便草帽下的脸只有两点眼睛,依旧能看出高兴来。
  她揉了揉眼睛,从凌无咎怀里坐直身来,仰头看他。
  面容平静到极致……木头人表情都比他丰富。
  这七情六欲压下,都快把人压成石头了。
  岸上那人热情道:“你们千万不要乱走,在此处等小桃领你们进村就行了。”
  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面容硬朗端正,卷着袖子,裤腿上还沾着泥点,身后是大片田野。
  江跃鲤望向他,问道:“大叔,谁是小桃?”
  汉子停顿一瞬,又很快笑起来:“小桃是杜老夫人的婢女,她办事体贴周到,心善人美,已经往这处来了,待会便可见到。”
  话音刚落,田埂上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爹爹,快回家吃饭。”
  汉子挠挠头,“娃娃我回家吃饭哩,我先走了。”
  说着,扛起锄头晃晃悠悠地走了。
  几人待汉子走远后,陆续下了舟,木头人便撑着船,往湖中心去,渐渐隐没了身影。
  于此同时,河面一瞬变得正常,夕阳西沉,泛着橘红色的波光,对岸便是大片的粉色桃林。
  秦骓言望向落日,道:“我们踏入桃林时,时间停止了,此时也是酉时三刻。”
  乌鸦在他怀中艰难抬头,“那我晕得要死要活的那两个时辰算什么……”
  没说完,它脑袋又耷拉了下去。
  此时,青葱小坡那头,背着太阳,一道粉色身影忽然出现,热情地朝他们招手。
  来人正是小桃。
  她杏色襦裙,腰间系着条桃红丝带,脸颊粉润,发间别了朵新鲜桃花,娇艳动人。
  不像婢女,像花妖,并且是浑然天成的那种,没有花奴儿那般靠装饰堆砌之感。
  天色渐
  暗,小桃提着盏竹编灯笼走在前面,三人跟在其后,一同踏进了一个村庄里。
  村口立着一块碑,上刻“桃坟”二字。
  村中也桃花遍地,行走间,小桃也同他们解释了村庄的来历。
  据说此处本是一座荒山,数千年前一位仙人身受重伤,途经此地,见此地一棵桃树风光旖旎,便决定在此处养伤,建了一座宅子。
  因她灵力浑厚,不经意间便滋养出百里桃林,灼灼芳菲映红半片山野,四季不败。
  偶有迷途的樵夫或旅人误入此地,她见其困顿,便也任其留下栖身。年复一年,茅舍渐次林立,阡陌纵横交错,自成了一处村落。
  仙人想着,人埋于地下成坟,那么桃种于地下,也可成坟,于是便将村庄命名为“桃坟”。
  这位思想独特的仙人,便是毒沼老怪。
  江跃鲤万万没想到,拥有“毒沼老怪”这样剽悍称号之人,曾经竟是个眉目如画的女仙。她隐居之地非但不是想象中阴森可怖沼泽或者洞穴,反倒处处生机盎然,芳菲遍地。
  暮色中,村落炊烟袅袅,飘着柴火饭的香气。遮天桃树旁,妇人坐于家门前灯下,停下手中活计,笑着朝她们招手。
  几个总角小孩欢快得蹦跶过来闹人,被小桃挥退,“别来闹,担心惊扰了客人。”
  小孩闻言,又嬉闹地跑开了。
  小桃回头浅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你们小心脚下,村里的路不及镇上的,青苔不少,早些时候才下了雨,正滑着呢。”
  她这话是看着凌无咎说的,眼神暗暗藏着炙热。
  江跃鲤顺着她目光,落在凌无咎脸上。
  他眉目清冷,薄唇血色极淡,面容如玉,端的是神姿高彻,清冷如山巅积雪。
  这副尊容,让人挪不开视线,那并不奇怪。
  可看几眼便够了,一直看,属实有些过分。
  江跃鲤还未开口,便听见小桃笑吟吟道:
  “凌道友,你同我家公子长得有些许相像。”
  不是些许相像,是足足有八分像。
  连站在一旁向来处事不惊的秦骓言也不由得惊叹:“这未免也太像了。”
  不仅容貌像,连神态都像极了,皆孤绝清傲,沉静如潭。
  三人站在繁花似锦的厅中,前方高坐着一位枯槁老人,而老人身侧,便是她的公子。
  杜公子长身玉立,一言不发,面色疏离,沉默地相伴于老母身侧。
  “你们……”杜老夫人风烛残年,气息不够,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如何得知我居所的?”
  江跃鲤着实没料到,曾经眉目如画的女仙,也敌不过时间,如今已然是一副年事过高的老者模样,满身皱纹,脊背佝偻,坐在圈椅中也有摇摇欲坠之态。
  说书先生不愿掺和此事,江跃鲤便含糊地将他摘出去。
  她恭敬道:“坊间传言中得知的。”
  杜老夫人颤巍巍侧过耳朵:“啊?”
  小桃凑到她耳侧,吸气蓄力,大声道:“她说!坊间传言中得知的!”
  杜老夫人佝着背点头。
  她人老耳背,即便用术法也没能让她耳聪目明,是以只能靠大嗓门沟通。
  让客人扯着嗓子喊,实在不成体统,这活儿便落到了小桃身上。
  饶是刚见面介绍身份时,被小桃传话的大嗓门下了几跳。
  如今这一吼,江跃鲤还是抖了一下。
  杜府处处精致奢华,在这工作待遇不错,就是废嗓子了些……
  经过一番费劲的沟通,江跃鲤终于表明了来意。
  而杜老夫人也非常乐意替她解了身上的蛊毒,并未表现出一丝特意引她前来的意思。
  银角大王将死前,对毒沼老怪恨得入骨,抖露了其阴谋,江跃鲤本以为来此会是一场恶战。
  不料这毒沼老怪如此轻松便答应了下来。
  目前为止,此行唯一的难点,是她的耳背……
  事情谈毕,杜公子颔首,将杜老夫人扶着进了里间。
  小桃目待他们关了门后,来到江跃鲤身前,轻声道:“二位劳烦稍等片刻,江道友,你随我来,我给你药方。”
  独自一人……
  江跃鲤踌躇。
  凌无咎轻皱起了眉头。
  秦骓言往前了一步。
  “只是隔着一道屏风,不必忧虑。”小桃指向右侧鲜艳的花卉屏风,“待屏风阻隔气息,老夫人才可开药方。”
  江跃鲤正欲答应,一看小桃,发现她居然是看着凌无咎解释的。
  江跃鲤:……
  这小桃对杜公子心思不纯啊。
  江跃鲤跟着小桃往屏风处走,乌鸦诈尸般,忽地从秦骓言怀里飞出,撞到江跃鲤怀中。
  左右不过隔着一道屏风,江跃鲤也由着它了。
  她抱着乌鸦坐到屏风后的漆椅上,小桃给她到了杯茶后,也入了开门入了里间。
  趁小桃离开之际,乌鸦跳到江跃鲤肩头,凑近她耳畔:“她是坏人。”
  “什么?”江跃鲤扭头,一时并未理解它的意思。
  乌鸦压低声音:“黑的。”
  江跃鲤蓦地想起,乌鸦天生能辨人心散发的善恶,善为白,恶则为黑。
  自下舟以来,小桃便处处妥帖周到,全然看不出心怀不轨,冷不丁被告知她居然是个黑的,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可系统说她是黑的,便不可能是白的。
  怕不是天天扯着嗓子和杜老夫人沟通,喊起来的火气……
  江跃鲤低声道:“有多黑?”
  人心有欲望,不期望所有人都持有善意,若是因一些小事,心中不快,对他们产生了一些恶意,也属正常。
  “跟墨一样,熏得我眼睛疼。”
  江跃鲤:……
  这岂不是意味着,小桃怀有深重的杀心?
  他们萍水相逢,什么仇什么怨,酝酿出如此大的恨意。
  江跃鲤问道:“毒沼老怪呢?”
  “无色,仿佛没有喜恶一般。”乌鸦沉吟片刻,道:“可能是老糊涂了?”
  江跃鲤还欲再问,门开了,小桃捏着一张纸,款款走来。
  她止住话头,不动声色打量小桃,小桃神色如常,笑容温婉,未看出任何恶意与不妥。
  “这个药方是老夫人给你们的,你们明日到村口药房抓药,回来我给你们熬药。”
  小桃轻声说着,将手中的药方递给江跃鲤。
  “谢谢。”江跃鲤接过,扫了一眼上头的药材,全是些寻常温补的药。
  小桃见她面露疑惑,猜到她认得药名,笑着解释道:“其实这药好寻,只是熬制方法、火候、器具不同,药效不同。”
  乌鸦在一旁,老神在在:“淡了。”
  江跃鲤心领神会,它说此时小桃并未说谎,是真的打算帮她接了这蛊毒,以至于她身上的恶意也淡了些。
  江跃鲤将药方叠起收好,“有心了。”
  接着,小桃便带着她,回到花厅,与其余两人会合,又张罗了一顿晚饭。
  饭毕,她又领三人到了一个小院,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