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抱歉。”凌无咎退后一步,努力平复呼吸。
  他还是没控制住,她会发现他是一个支离破碎的疯子,没人会靠近一个疯子。
  这个认知像淬了毒的匕首,日夜剜着他的心。他浑身都是见骨的伤疤,只是被他用血肉重新遮掩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呼吸里依旧带着血腥气。
  这样腐朽的他,本该永远蜷缩在黑暗里。
  可她却带着光来了。而现在,这仅剩的光也被他亲手掐灭了。
  若是她害怕,再也不来寻他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肺腑就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江跃鲤不知他心中恐惧,可也隐隐知道,与祭献有关,或者说与她可能撞见他祭献的场面有关。
  今日见他,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便很奇怪,慌张的态度更加奇怪。
  回到寝殿后,他将一切压抑起来,任凭底下加剧,制造一个平静的假象,随便一激,那惊惧便汹涌而出。
  又不是没见过,他到底在担心什么。江跃鲤往前,钻入他怀里,圈着他腰身。
  他颤抖得厉害,她顿了下,又轻轻抚着他的背。
  忽地,他某处变得精神,硌着她了。江跃鲤鬼使神差,探去手,往下一压。
  耳边传来凌无咎低沉的闷哼。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心都在安抚他破碎的小心灵上啊。
  不出所料,她的背又重新撞回书架上。
  一阵混乱过后,她的一条腿搭在结实臂弯上,角度有些别扭,书架又开始晃动起来。
  愈演愈烈,重重的呼吸打在脖颈,书架摩得脊背发麻。
  直到月上枝头,凌无咎才用外袍裹着她,将她放到软榻上。
  江跃鲤蔫蔫地蜷在榻上,狠狠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没轻没重。
  两人都收拾好后,江跃鲤继续窝着假寐,凌无咎捡回那本古籍,又翻看起来。
  气氛再度恢复了从前的祥和。
  殿内烛火猛地跳动一下,房门陡然洞开。
  “云生。”
  浑厚的男声吓得江跃鲤一惊,瞌睡虫全跑光了,她撑起身子,往门口看去。
  门外站着一名短须修士,通身气度非凡,眉间一道竖纹不怒自威。
  他身后跟着几名白衣修士,分列两排,身姿挺拔,皆面容肃穆。
  凌无咎放下手中古籍,撩眼看他,淡淡道:“严长老,何事?”
  短须修士眼神犀利,一转便落到江跃鲤身上,“这千年来总是有人叨扰你,可是她?”
  江跃鲤见对方能看到自己,将被衾往上拉了拉,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名严长老一看便强得没边,与他正面对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凌无咎不急不徐,走到榻前,挡住严长老的视线,“叨扰我的不是她,是你。”
  “你…”严长老面色骤然一沉,殿内烛火随之一暗。
  “再给你一次机会,将她交出来,我既往不咎。”
  凌无咎未答,只默默望着他们。
  严长老身后有人劝道,“师兄,除了严长老,我们都看不到她,她真是妖女,是来蛊惑你心智的,你把她交出来吧。”
  说得可谓苦口婆心,字字真诚,可这是针对自己的,江跃鲤便怎么听怎么刺耳。
  甚至想骂回去,但她涵养很好地忍住了。
  毕竟反驳了,那人也听不见……
  凌无咎冷声道:“她不是。”
  “不是?”严长老语气严厉,“你这些年愈发不听话了,就是她挑拨的。”
  江跃鲤:……
  严
  长老沉声道:“最后一次机会。”
  凌无咎:“百次,千次,也是一样选择。”
  江跃鲤有些惊讶地望向他。
  严长老重重哼出一口气。
  宗门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血脉重新引回山门。刚开始那些年还算安分,可最近越来越管不住了。
  为了稳住他,宗里一再让步,许他改名,许他栖梦崖,许他减少滋养圣物的次数……
  但他不但不收敛,反而越来越放肆,居然还妄图不受限制,自由来去。
  宗门开始暗中调查他性情变化的缘由。他们发现,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事物都在掌控之中,唯独那道偶尔出现的游魂例外。
  这道魂体来无影去无踪,任凭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却始终无法追踪到半点踪迹,仿佛这道魂体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既然暗查无果,便明着来,安插可见那道魂体的弟子进栖梦崖,一旦发现,他亲自出关,将那魂体困起来,看看究竟是何人。
  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云生,你护不住任何人。”严长老道,“你空有灵力,修为却止步不前,金丹修为的你也斗不过,你拿什么来拒绝我?”
  凌无咎淡淡道:“我。”
  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是底气十足。
  他心知肚明,宗门上下对他这一身浑厚灵力依赖颇深,绝不敢逼迫太甚。
  毕竟,困兽犹斗,更何况是他这头随时可能发狂的凶兽,若是真撕破脸了,只会两败俱伤。
  宗里受凌无咎威胁,是少数高层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如今被当众挑明,严长老一时间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察觉到他的情绪,身后的修士们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沉默不言。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
  江跃鲤往前探头,越过凌无咎的腰,观看门外情况。
  严长老一张中气十足的脸,被气得愈发红润。
  看来凌无咎是有几分气人天赋的。
  正想着,严长老视线陡然射向她,两道视线恰好撞个正着。
  江跃鲤朝他扯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可在严长老眼中,她不过是一道人形雾气,面目表情不甚明朗。
  她这样一笑,看起来更像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严长老更气了。
  “妖女。”他沉声道,“若是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可以护着你,让你少吃些苦头。”
  凌无咎侧了一下身子,再次卡在两人之间,挡住了视线。
  江跃鲤见不到人,好心提醒道:“我不是妖女。”
  觉得力度不够,又补充道:“我是王母娘娘座下仙女,奉命下凡,有朝一日,我会脚踏七彩祥光,拨开黑云重雾,救你家弟子于水火。”
  凌无咎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瞎吹。
  严长老充耳不闻,高高在上地吩咐道:“不必多言,你现下自行过来。”
  未听见江跃鲤第一时间拒绝,凌无咎后退两步至榻边,却听见江跃鲤说道:
  “如果我不过去,是不是就一点苦都不用受了?”
  严长老身后不知哪名修士定力不够,轻轻“啊”了一声,颇有恍然大悟之意。
  严长老面色铁青,猛地回头,刮了一眼众修士。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垂首而立,生怕被长老点名。
  严长老转身回来,嗤笑出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一挥衣袖,身后的七八名修士纷纷进入房内,空间瞬间变得逼仄。
  凌无咎眉头紧锁,将江跃鲤护在身后。
  江跃鲤却一派悠然,在大佬身边待久了,面对这些修士,她养成了一副处事不惊的性子。
  他们围着两人,双手掐诀,口中低声念诀。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烛火疯狂摇曳。
  江跃鲤忽觉魂体一重,耳边响起重重咒语,听得她脑袋发涨。
  凌无咎眸光一凛,大袖无风而动,光华大盛,一圈的修士们念诀声渐低,有的甚至嘴角溢血。
  严长老摇头,“你果真是冥顽不灵。”
  说着,长臂一伸,凭空抓出了一把剑,二话不说,便朝江跃鲤袭来。
  江跃鲤正准备运气去挡,耳边响起刺耳铮鸣声,两剑相交,一阵厉风荡开。
  江跃鲤觉得魂都要被吹飞了,低头躲避狂风。
  “嘭——”
  一声闷响自不远处传来,风息骤止,她抬头望去。
  凌无咎竟然被震飞了数丈,重重摔落在书案上。月白衣袍在一片杂乱中散开,他撑地的手背青筋暴起,唇角已渗出血丝。
  江跃鲤的悠闲做派碎了一地。
  大佬这是怎么了?
  连这种程度的术法也挡不住?
  严长老好的不辨,专辨赖的。他辨出江跃鲤惊讶且担忧的面容,冷笑道:“我说了,他空有灵力,动起手来,不过尔尔。”
  江跃鲤看着严长老阴狠又得意的笑容,恍然大悟。
  原来凌无咎的身份是九霄天宗的“奶妈”,可以提供磅礴的灵力,却只是一个战五渣。
  严长老转头,呵斥道:“愣着干嘛,快设阵,给我困住她。”
  修士们转换手诀,一道阵法光华若隐若现。
  凌无咎撑着手中断剑,起身便要冲来,江跃鲤想要说什么,下一瞬,浑身一重,落在了一片灰尘之上。
  目及所处皆是裸露的夯土墙面,屋外还能听见有人指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