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冯晚见他竟然一直站在对面那边,眉毛皱得千山万壑一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当真决定将她许配给清都侯?”
  息停不紧不慢道:“我父母一直关注年龄合适的郎君,也一早就知道清都侯霍恂。之前老侯爷因病南下,我父母曾有心去关注过他。他母亲是大长公主,一贯受先帝宠爱、今上敬重,这样的身世,父母若不在了,早晚要回宁都。我家提前打探好了,又一直观察,知他人品性情家世皆属上等,近些年才定下来。”
  那个时候,霍恂都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少年。
  那个时候,冯晚甚至都记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认识了息偌。
  冯晚看着息停,身子不自觉向前,颇觉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问道:“近些年?你家既然已经定下了霍恂,还由着她与我越走越近?”
  息停挑眉看他,道:“你二人当初若没在一起,我便要与四娘说起此事了,可你们既然在一起,四娘又是由衷开心,我倒也不急于一时。家中总是要留一留她再嫁的,时间未到,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所以息偌这些年,一直没有定亲的消息,不是因为息家不关注,是因为息家已经定下了。
  冯晚用一双黑亮的眼睛觑着息停,面浮讥诮之色,讽道:“息停,你这般知晓内情又两厢隐瞒,是对得起她,还是对得起我?”
  他生气了,世家子弟教养良好,从没有谁当着面叫人家大名讽刺的。
  息停从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觉冒犯,他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叫大名辱骂也不是头一回了,听多了以后,骤然见冯晚如此,口吻中甚至带着些趣致,嗤他道:“你见惯风月,用尽手段哄四娘欢心。她开心,你也觉得有趣,那我阻止什么?”
  冯晚一拳头就砸了过去,怒喝道:“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用来看戏的笑话!”
  息停飞快起身避了,退后一步还不忘轻轻弹一弹衣摆。
  他完全没打算白白受这一拳头,冯晚起身时他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我和四娘是息家唯一的同胞,我不会拿她当笑话。四娘同你在一起,若吃了苦头,便当是得了教训,日后便会记得不要再犯,这岂不是好事?”
  息停生性冷漠,他和父母族人不相亲,但面上可以掩饰得很好。他秉承家训,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待人谦和。他和每个人都可以礼貌地来往,可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心思。他对息家没什么感情,可是他将息家护得十分周全。他不阻止他的妹妹同谁在一起,可他会为她选择一门既对她是真的好也对息家是真的好的婚事。
  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谁也没有改变他,谁也改变不了他。
  冯晚揪着他的领子,眼睛里蒙着冰霜,冷声道:“你觉得我绝不会对她真心,等着我同她在一起不久腻了便分开,然后继续大大方方与我相交,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联姻,谁都不得罪。你好算计。”
  息停没否认。
  他看着冯晚泛红的眼底,知道冯晚如今的张牙舞爪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虽面目凶狠,手指却泛着白微颤,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冯晚喉头滚动几番,也没有一句能说。息停的错是错,可他的错也是错。他已经无法狡辩,所以唯一的一句发问也无力。
  “这些年你如何都不肯信,我会对曼曼很好,我会娶她,是吗?”
  息停恍惚间觉得这苍白的一幕莫名的熟悉。曾经他也用过这样卑微而无力的姿态问过自己喜爱的女子。他看着现在无能为力的冯晚,仿佛看着当初心虚而只能故作镇定的自己。
  他感到喉头有些发涩了,对着冯晚摇头道:“你对四娘很好,或许也真会愿意娶她,可即便你愿娶,我也不会让她嫁你。你做个情郎是不错,做夫君却万万不能。”
  息停看得太清楚了。冯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一样的人。冯晚风流,不滥情、不深情、不长情,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
  若冯晚和息偌真的成了,难保日后不会变成他与李常希如今的情形。连李常希那样聪明理智的女子都过成了今时今日这般模样,息偌动了心,又哪里有什么自保的本事?
  息停面对冯晚,就好像是面对当初的自己。他反驳冯晚,就好像是站在高点反驳当初的自己。他要保护住息偌,就像回到过去,保护住那个无人保护的李常希。
  他面对冯晚的姿态瞬间变了,他用很尖锐的言辞戳破了一直平静的假象,问道:“你同四娘在一起,连逗她开心的手段,都是风月场里算计的把戏,看看也便罢了,难道真要将她嫁给你?”
  冯晚舌尖上千言万语滚过一遍,他想对息停说,他没有时时算计息偌,那样蠢的小姑娘,如何经得住他算计她?他想对息停说,他若娶了曼曼,一定真的对她好。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他的过去既定,那时候他没有想过同息偌的以后,等真到了以后,他就已经没有资格。
  冯晚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又或者说,是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抓紧过。
  而在一片静寂里,门板突然被人敲响,外头响起来的声音属于息忍,说清都侯约四娘子往西市去转一转。
  冯晚睁着眼看息停,想要息停拒绝,但息停只是笑了起来,手里掸平了衣裳,口中对门外应下了此事。
  息忍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冯晚扭过头要出去,息默在门口又拦住了他。
  息停从他身后走出雅间的木门,回头对他道:“你等一等再出来罢,免得打扰了他们,也叫四娘
  尴尬。”
  他说完这话,似乎根本不惧冯晚会贸然出来一般,带着息默便离去了。
  冯晚立在原地,果真没再动作,只剩下心里烦躁和颓唐几经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方深深呼吸几番,脚步生风走出去。
  此处离西市不远,他连马都没骑,眼看着夕阳余晖渐暗,人流越来越大,他始终没能找到息偌。
  人潮汹涌,他好像找不回她了。
  他心里就剩下最后一点侥幸,想,也许曼曼是厌恶对方的,只是碍于长兄威压,所以被迫前来相见。
  也许应付完了,她就早早抽身回家了呢?
  于是他又飞快赶到息府去。息府守门的伙计说大郎君与四娘子都不曾回来,冯晚心里微微沉着,转过身去守在街角,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大路,生怕错过了息偌回来的瞬间。
  由此等到黄昏日暮,息偌的马车才缓缓归来。
  他已经站了许久了,此刻一动,才感觉到两条腿都已经因为紧张地久立而僵直。
  冯晚跺了跺脚,忍住了腿上的异样和不适,大步上前拦住了马车。她的侍从和侍女守在车外,按死了车门,硬是不肯她下来,他于是还是见不到她一眼。
  但他今日非要见她。
  他不见她,就问不明白,自己今日这上悬下坠的一颗心,就没法找个实处落定下来。
  他迫切地需要见到她,需要确定她的心。
  她可以怨他,但不能这样没有一句言语,就转头与旁人定立婚事。
  他沉声开口道:“曼曼,出来。”
  第7章 割舍他的眼睛在说舍不得。
  息偌听到这一声,当即愣在了原处。
  这个声音对她来说实在太过于熟悉了。
  过去有十几年,她都时常听见这个声音在耳边绕。骄纵的、肆意的、意气风发的,也有很少的时候,如现在一样,是低而沉的。
  她原本预备着起身,现下又缓缓坐了回去。她手里迫切地想要攥一样东西来让自己定心,划过裙边时却碰到了腰间那个玉香囊。
  本该是触手生凉的东西,因为被她一直拢在斗篷里,此刻竟也是带了些温度而并不冰手的。
  这个玉香囊,一下就让她的思绪定了下来。
  她十分平静地对车外道:“冯郎君,请回罢。”
  外面沉默了一瞬,冯晚才问她道:“你叫我什么?”
  息偌看不见他的脸色,也不想去看。很多年前,他是宠爱她的冯家哥哥,等她长大了,也做过她令人艳羡的情郎。但是那些都结束了。
  她已有了去处,他若是知道了,就不该来。
  息偌抿了抿唇,没再回答他。这里住着高门世家,没有那些市井中热闹的喧哗,她感觉四周变得异于寻常的安静,她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从车头走到了车窗之外。
  他对她温柔而低声道:“上次去爬山,你摔坏的鎏金簪子,我修好了。”
  他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兴许又变回了满不在乎的轻慢表情,于是语气也变得自如轻快道:“既然你将我的东西都还回来了,我也不好留着你的东西了,收回去罢。”
  冯家养尊处优的小郎君在寒冷的街市上疾走出一身热汗,也没能找到要找到的人,他只能用最蠢的办法在息家门前守株待兔。
  他终于等到了她,她却冰冰冷冷地唤他冯郎君,一面也不肯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