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霍决唇边挑起讥讽的弧度,心底闪过无数见不得光的念头,又被这危险的念头牵扯理智。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彻底脱落,露出底下电闪雷鸣的、阴鸷的真容。
  “随随便便说扔就扔,你当我是什么。”
  几乎是应激反应,他控制不住力气地紧攥住她,受不住挑衅般冷冷开口,“总是不作数。总是乱跑。几个小时前还骑在我身上,跟我接吻,要我□□,答应永远不和我分开——”
  然而讲着讲着又猛然噤声,抿平的唇角痛苦地抽搐一下,无论如何再讲不下去。
  霍决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失态过,三言两语就被击溃,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最基本的冷静都难以维持。
  他僵硬地甩开她手,胸腔剧烈起伏,心脏隐怒得要胀裂成两半,眼前帧帧发黑,一秒都不敢再看她。
  放在斗柜上的挎包被粗暴掀开,那双总是游刃有余的手此刻微微发着抖,将时闻的护照和身份证匆忙翻出,一言不发地掠走。
  “砰——”地一声。
  门被重重合上。
  空气中微不可见的尘埃被搅动,沉沉浮浮地打着旋儿,又怎么都落不下、拂不开。
  时闻静静站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很平和,没有什么剧烈波动。
  她确认一眼座钟的指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没有往门口方向走。环顾一圈,从边柜取了个玻璃花瓶,灌入三分之二清水,又找了把平时剪胶片的剪子,斜斜裁开花茎末端,将黄玫瑰养了进去。
  剩下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将行李箱收拾妥当,闭合上锁。
  只是过不多时,又抿了抿唇,重新放倒开锁。进衣帽间挑挑拣拣,找到一件男士衬衫,对半折叠,塞进行李最底下。
  随身挎包被翻得歪在一边,小羊皮被划出明显褶皱。她喃喃骂了句“狗脾气”,却不携多少坏情绪,将包里的拍立得取出来,调试镜头与光圈,对准瓶中玫瑰按下快门。
  耐心等待十几分钟显影,她拔开阿加莎的笔帽,在相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拆开透明的手机壳,将成像朝外放了进去。
  不紧不慢忙完这些,抬眼看一看座钟,分针恰好走过半圈。
  她拎起包包,按升拉杆,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
  门没有锁,很轻易就能推开,走廊空无一人。
  箱子不重,时闻掂了掂,没坐电梯,直接拎着下楼。
  有人在楼梯底下等她。
  洁白无瑕的阿芙洛狄忒大理石雕塑旁,霍决头脸都泼湿了,目光阴沉,神情危险。
  他右手握拳,掌骨处破皮渗血,浑身紧绷得如同一张拉开至极限的弓,随时准备伤人伤己。
  “我冷静了半小时才敢来见你。”他沉声,“我不想口不择言,犯跟五年前同样的错。”
  时闻站在五六层阶梯高的转角平台,放下行李,与他视线一高一低地对视。
  阴天灰蒙蒙的光线,将那双漆黑眼睛衬得更暗、更阴晦,面无表情地,看得人心惊。
  “比以前有长进了。”时闻堪称柔和地评价。
  “……为什么。”霍决一字一句,眼底有冷火在烧,“沈夷吾死了。你报了仇。我们身边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和阻碍。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告诉我,时闻,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时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激怒他。
  她拎着裙摆优雅向下,走到与他视线持平的阶梯处,俯身垂怜,伸手触碰他写满不解与愤怒的眉眼。
  “youaretheloveofmylife,lawrence.”
  如叹如诉。
  好突然地,宛若吟诵一句古老咒语。
  她轻抚他面容,渡过去温度,“我不会再试图否认这一点。不论是五年前,抑或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感情都始终没有改变。”
  霍决嘴唇微颤,低低倒吸一口冷气,骤然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眩晕感。身上那股神经质的暴怒与躁郁,顷刻被这句话浇灭了。
  除去五年前在潮起岛那个暴雨夜,这是时闻第二次向他吐露真心,亲口承认“爱”这个字眼。
  他心脏涌上狂喜,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割裂与反差,将摇摇欲坠的理智与被愚弄的愤怒抛诸脑后,迫不及待上前,要将她拥入怀中。
  时闻没有躲避地投入他怀抱,甚至安抚地,轻轻摩挲他紧绷的肩胛骨。
  “可是lawrence——”
  过了几秒钟,她挨在他耳侧,若无其事继续说。
  “再怎么爱你,我都随时可以离开你。”
  手心触碰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被混沌与荒谬击中,霍决极其罕见地怔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怀中人。
  他鼓膜嗡嗡直响,像沉坠的山与云压落,不断坍塌下陷,捏她肩膀的力气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了。
  大多数熟识霍决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冷漠、残忍与慢条斯理。
  他缺乏怜悯与同情心,对同类漠视与厌烦居多,绝非受情绪驱使的类型。在任何时候,他表现得都更像一个充满耐心、讲究杀戮美学的猎人,而非暴躁易怒、急于开膛破腹的屠夫。
  他总是好整以暇的掌控者。
  除却在这种面具剥落,独自面对她诘难的时刻。
  犹如渡劫一般,他被摁进爱欲的刀山火海,血淋淋滚一遭。他真正的喜怒爱憎,所有鲜活、古怪、暴烈的情绪,皆从她身上习得,经过反复消解耦合,又再重新投射回她身上去。
  他是个拙劣的学徒。糟糕的爱人。
  他的愤怒,源于夤夜覆落在她面庞的薄纱,在她身上爱恨困惑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家,却偏偏要漂泊。
  为什么一边声称爱他,一边又要坚持离开他。
  不戴拳套硬生生砸出来的伤。以□□痛觉压制乱绪,生猛偏激,阴沉寡郁,是这个人发疯时会做的事。时闻执着他手,仔细确认骨头没有大碍,才放心慢慢拭去血迹。
  “我不在的时候,能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朱莉吗。”
  她好声好气问,口吻不似请求,更像一种迂回的指令。
  “你要走。”这个念头为心脏制造一阵抽痛,霍决唇线抿得很平,声线又哑又生硬,“我凭什么帮你照顾你和别人的东西。”
  时闻置若罔闻,不理会他的冷嘲,自顾自往下,“其实我很怕冷血动物。毛茸茸的猫狗可爱多了,又更亲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养它?”
  霍决下颌收紧,一言不发,目光森然盯着,好似在防备她即将出口的、伤人的话。
  “不是因为阿赟。”
  时闻轻声道,“是因为你。每当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那尾黑王蛇,是时闻亲眼看着孵化破壳的。
  当年霍赟葬礼过后,她失魂落魄返回安城,整理他的遗物,期间与他生前的心理医生见了一面。
  霍赟早期频繁更换医生,无法卸下心防,唯独与这位初出茅庐的黎医生建立起了长期的信任关系。
  黎医生在霍赟身上倾注大量精力与耐心,几度与时闻沟通,认为霍赟的情况有所好转。
  或许也正因如此,霍赟突然之间的放弃,对她的打击亦格外深重。
  恰逢新婚,踏入人生转折点,她最终决定离开安城,再度赴美深造。
  时闻前去见面那日,诊所已经休业了,没有其他人。黎医生给她倒了茶水,请她稍待片刻。
  “其余几只都自主破壳了,就它怎么都不肯出来,怕它闷死在蛋里了。”黎医生戴上手套,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为蛇卵剪开一道口子,轻声同她解释。
  她在诊所休息室里孵化幼蛇,据说是因为家人害怕爬宠,所以只能偷偷养在这里。
  很新奇的视觉体验,甚至有些诡异。时闻静静旁观,好奇她为什么会养蛇,毕竟这不算那么大众化的宠物选择。
  “看蛇蜕皮很有意思。”黎医生顿了顿,“同一件事,既像创伤,又像新生。”
  说完温婉笑笑,又问时闻有没有兴趣养一条。因为离开得仓促,她无法将所有幼蛇带回家照顾,现在正在努力给它们寻找靠谱的饲主。
  时闻看着慢慢破壳而出的黑王蛇。
  漆黑圆瞳,诡谲淡漠。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葬礼之上匆匆一瞥。好相似一双黑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应下了。
  黎医生将霍赟遗忘在诊所里的几件琐物交还给她,又给她腾出一个仓鼠住过的透明塑料盒,撕纸与木屑作垫材,将幼蛇放置进去。
  她仔细交代了几句饲养知识,请时闻放轻松,不要太过紧张,“黑王蛇是很易养的品种,虽然有时有些神经质。你试试上手,如果实在不适应,随时再联系我。”
  时闻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开始豢养起一只冷血动物。
  身边没有养爬宠的朋友,作为一个刚刚入门的新手,她踩过不少坑,犯过不少错。第一次购置恒温箱,就被商家忽悠入手了一个巨大巨贵的雨林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