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霍决说她激进,实则自己做事比她激进十倍有余。沈夷吾从来不是善茬。他这样将人往穷途末路逼,别人又怎会不思反击。
  今日这事一出,霍决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沈夷吾或许还能缓口气。但霍决不仅近乎毫发无伤,还明显有预备、有后手,直接明牌将警方牵扯入局。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时闻很难完全撇除有意为之的可能性。
  然而霍决想都不想就即刻否认。
  “不是。”他低声辩解,“你在,我不可能拿你冒险。”
  言罢,一错不错低垂着眼,想等她反应。
  没有等到。
  时闻面色苍白,不肯作声。
  于是他又低声下气讲“对不起”。嘴唇擦过她细碎鬓发。揽错。认错。好似格外诚恳的语气。说都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思虑不周,做事欠妥,害她平白无故受惊吓。
  时闻最恨他这副心口不一的姿态。这个人会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错吗。怎么可能。不过是惯性利用言语来换取她的心软和原谅。
  可是时闻根本没有办法辩驳,甚至说不出他哪里有错。他筹谋是为她,冒险是为她。他为自己趟这浑水,难道要怪他血肉之躯,做不到无所不能刀枪不入,受了伤也会流血吗。
  “我错归错。”霍决捏她细长手指,观她神色变化,轻着语气,又反过来捉她过失,“但是bb,你也有不对。”
  “五年而已,之前教过你的,通通都忘干净了?”他的声音很沉,像揉皱的纸张浸泡在冷水里,慢慢舒展开来,“听见枪响,第一时间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以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今日这种情况发生,你也不可以再这样吓我,我不想再有那种心脏跳得快吐出来的感觉。”
  暴雨叩击车厢,摆锤一般重重敲打思绪,过往诸多画面不断穿插浮现。
  时闻一言不发推开他,手背抹一把脸颊,湿漉漉一片冰凉。
  霍决也不说话了,轻柔地凑过来吻她眼睛。
  时闻一动不动,浓密睫毛扫过他下颌。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扭头避开她的吻,主动抬手去擦拭他额角渗落的血迹。
  右腕的翡翠镯子清凌凌地沾了红。温凉的血,用手擦不干净。她紧抿着唇,拆了他的领带,缠在手上一点一点帮他清理。
  霍决温驯低头,装模作样喊了声“疼”。
  时闻顿了顿,“疼死活该。”
  霍决叹息般轻笑,觉出她态度松动,不紧不慢拿脸去蹭她柔软手心,像做错事讨好主人的小狗。
  “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出事。”他好声好气哄她说话,“你原本话里的意思,应该也有包括我吧。”
  “你有做到吗。”时闻语气刻意冷淡,又夹杂些许责备,幽幽的。
  霍决熟练地说“对不起”。低头追逐她的唇。没有吻上去,只是亲密地挨蹭着。鼻尖点着鼻尖,在封闭的车厢里交渡彼此的气息。
  “勉强算及格吧?”他呼吸很轻,不像话地为自己争取分数,“还没追到太太,我很惜命的。”
  他们的手指虚虚地交缠着,翡翠与白奇楠揩撞,发出沉闷声响。
  时闻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突然动作强硬地去摸索他的右腕。
  霍决贴身佩戴的白奇楠被莽撞摘掉,露出底下工整如证据的刺青。
  道是名僧开光,驱魔辟邪,护佑平安。时闻知道是心理安慰,但他频频受伤,好可怜,她还是虔诚为他求了来,在内心深处为他问卜吉凶。
  多少年了。数不清。以至于几乎有些恍惚。
  时闻将念珠紧攥在手中,手心硌出红痕。有一瞬间迟疑,亟欲将它丢进雨里,眼不见为净。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这么做。
  雕刻圆润的念珠,终究被潦草戴到另一边腕骨。
  霍决逆来顺受,乖乖任人摆布。视线从她眉眼一直流连到鼻尖、嘴唇,直到她打算退开,才像捉住一只扇翅的鸟雀般,轻而易举将她捉住。
  “为什么。”他咬字极轻,又极清晰,心知肚明地问。
  时闻眼底浮着薄薄水雾,看起来很漂亮,又很可怜,嘴唇紧紧抿着不肯作答。
  “什么意思。”霍决耐心逼问,“要我照做,总得告诉我理由。”
  时闻冷声冷气生硬开口,“你本来就戴错。”
  左手表善。
  他偏偏戴在右手。
  明明知错,却又不改。
  所以才会每每伤及同一只手。五年前是。五年后又是。
  霍决定定看她,懒洋洋笑起来,“怕我死啊?”
  时闻缄默,与他对视半晌,突然面无表情掴过去一巴掌。
  因无力气,手指也发抖,半点威慑力都无,只像细雨携风扑入心里。
  霍决脸都没偏,半分不恼,反而好似聆听蒙召,慢慢抬起一对晦暗而漆黑的眼,里面情绪浓稠如有实质。
  时闻冷冷瞪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挤压着心口,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底雾气倏忽化雨,无声流下来。
  霍决眼底闪过晦色,不容反抗将人用力抱紧,毫无原则地即刻俯首认错,“对不起。”
  “怪我。”他得偿所愿般满足叹气,一边啄吻她泪,一边虚伪低哄,“别不高兴。我改。不生气了好吗,bb。”
  时闻别开脸,浑浑噩噩紧咬着牙,试图推开他的怀抱,但没什么用。
  身体密不透风地镶嵌,好似一对寄生困兽,四肢百骸都要震颤着融化。
  被荫庇于这血腥气萦绕的封闭巢穴,令她不断想起许多旧事。
  茫无端绪地。
  毫无结论地。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尾黑王蛇的冬夜。冷血动物迤逦于光秃秃的沙砾之中,蛇瞳漆黑,通体谲丽,冷漠地注视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想起远离陆地的小岛。他浑身是血,鲜红从手掌中不断涌出,变成湖泊,变成玫瑰。他在电闪雷鸣的无人处低头吻她,口中尽是甜腥的铁锈味。
  想起在冰川峡湾按下快门的某个瞬间。胶片定格、显影,短暂留住他手中一捧雪,最终又被丢掷入燃烧的火焰。
  想起阴雨靡靡的伦敦街道。风的声音很轻。她半梦半醒躺倒在厚绒地毯上,被晚归的人抱起,回到充满苦橙叶气味的房间。
  想起看过的每一场焰火。收到的每一束花。
  隐晦的诗句。
  拮据的爱意。
  想起雁回山上的暴风雪,短促而漫长的对视。漂泊止于她和他再度相遇。
  骤雨抽打着疾风,厉声嘶鸣,空气布满湿冷的颗粒。
  摩纳哥蓝宾利跟在警车与救护车后面,小心翼翼向下行驶。亦如海中一叶轻飘飘浮沉的小舟。彷徨在雨的下方,又在云的上方。
  一切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
  是夜,霍决没有和其他伤者一起留在南山区的医院。处理完开放性伤口,清创缝合后,他便悄无声息转诊至关皓然家的私立三甲,继续全面的精细检查。
  vip病房设备齐全,堪比酒店套房,只是空气中淡淡浮动消毒水气味。
  在等待霍决完成检查期间,顾秘书送来几套干净衣物。时闻谢过,进浴室简单清理身上沾到的血污。
  浴室里吹刮温热而潮湿的风,时闻用手腕拂拭氤氲雾气的镜子,与里面的人对视。
  很快模糊了。
  复又仔细去擦。
  水蒸气凝结的速度很快,薄雾被不断澄清,又不断被液化覆盖。
  数不清几次过后,时闻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停止了这个无意义的机械动作。
  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清洗双手,仿佛在清洗不存在的污渍。
  手机放在沾血的衣服上。她拿起来,解锁,切至副卡,回复了一则来自两日前的消息。
  出来的时候,有警察在等她,例行公事给她做笔录。
  在楼下咖啡厅耽搁近半小时,时闻在顾秘书与保镖的陪同下回到病房。
  霍决的外伤不算严重。但毕竟伤及头部,虽然ct显示颅内情况正常,医生还是建议他留院观察72小时。
  推开门时,霍决正站在窗边,望着泛滥的雨,打一个电话。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不动声色结束通话,收起手机。
  换了身病号服,额角贴着纱布,左手绑了手臂吊带,看起来却没多少虚弱感。或许是因为那双永远冷静沉鸷、胜券在握的眼睛。对视几秒,霍决笑了笑,坦然面对她的审视,主动走过来牵她的手。
  病房布局开阔敞亮。休息区与会客区有一道自动玻璃门间隔。餐厅岛台上色彩繁茂,有序陈列应季或不应季的花枝。
  霍决只有右手能动,单手拉开座椅,腕间露出一行刺青。
  没有了白奇楠的遮掩,那串坐标就像一句隐晦的谜底,自然而然揭示人前。
  在时闻无言的注视之下,霍决迁就她的视线,微微低头请求谅解,“临急临忙换了个备选。潦草了些,别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