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车辆很快抵达山顶,远远即见雾蒙蒙雨中发光的建筑。
  那家挪威餐厅,palegg,由玻璃与混凝土构成主体,屋舍里的光轻松而平静,透过不规则的窗渗出来,好似不断起伏的白色波浪。
  霍决西装革履,一身矜贵,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骨相优越的额头和眉眼。正形容懒散地衔着一支白色香烟,站在玻璃门廊下看雨。
  车灯穿透雨雾,有一瞬间晃过他身,像曳光弹擦脸而过。
  他目光收回来,不紧不慢掐了烟,颇为绅士地撑伞过来给她开车门。
  雨水的潮,将烟草燃烧的灰白雾气打湿、压低,与周围树木的绿意融合,有种格外的轻与从容。
  时闻被他拢在伞下,十指相扣,不可避免地嗅到他身上微微灼烧的气息。
  “你睡前就不能屈尊接一下facetime?”霍决一边带她往餐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控诉,“不在身边,就话都不愿意听人说一句。”
  “想干嘛。”
  “怕你睡不着,道句晚安而已。”
  “最好是。”时闻不搭理他这套,“只怕接了更难睡着。”
  霍决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伞递给一旁的侍应生,揽着她进了玻璃门。
  餐厅内部装潢明暗错落,质感沉静,偏向极简的北欧风格。整体构造少隔断,摒弃了繁杂的细枝末节,一切倾向简约通透,方便了日光与灯光在此漫无目的地游荡。
  霍决绅士地亲自帮她拉开座椅。
  他们这次仍然选择落座一楼的旋转餐厅。窗外是雨,地面是模拟海,绕着中心一个巨型海缸缓缓转动。西北角的隐蔽处,邀请了一支衬托氛围的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轻盈优美地演奏海顿的云雀。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餐厅里别无其他食客,只有他们二人。
  时闻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一家口碑口味都算不得顶尖的挪威餐厅,连米其林星级都没评,开分店开到华南沿海这事很莫名其妙。
  上次来,还是自己心中暗暗猜测,这次直接就问了出口,“这家餐厅也是你的?”
  “这是霍敏思投资的产业。”霍决实事求是,没有承认,“她当初想开家餐厅,但没计划选什么细分品类。我只是从消费者的角度,给了她一点小小的建议。并以兄长的身份,提供了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这跟他的有什么区别。
  时闻冷嘲一声,“又是入股恒星文化,又是投资餐饮业,你堂妹涉足的领域可真广。”
  “学艺术的,玩心重。”霍决假模假样地替人谦虚,“也亏不了什么钱。”
  餐品都是提前预订好的,侍应生没有送菜单过来,侍酒师先给他们开了一瓶库克作餐前酒。
  前菜是牛肉塔塔、贻贝汁生蚝、芦笋鱼子酱和雪蟹啫喱。
  北欧菜的核心标签,一言以概之就是齁咸。
  时闻吃一口鱼子酱,被咸得连抿好几口香槟。没跟他碰杯,也没让他有机会说什么虚与委蛇的祝辞。鼻尖微皱地眨眨眼,望向海上遥远的闪电,“雨这么大,有什么非来这里不可的理由吗。”
  “你生日。”霍决斯文地碰了碰她撂在桌面的酒杯。
  时闻看起来并没多少雀跃的情绪,“我生日通常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争取改变这个既有印象。”霍决的目光落于她面庞,又学着她的语气,“能允许我为即将送出的礼物,暂时保留少许神秘感吗。”
  牛肉塔塔味道不错,时闻慢吞吞吃掉一个,兴致缺缺地挑眉,“是打算在雨天给我放焰火,还是直接把这里送我?”
  香槟细细密密的气泡一点点释放开来,霍决提了提唇角,慢慢啜饮携有青苹果与糖渍柠檬香气的酒液。
  “再猜猜?”他低声鼓励,“我觉得这次会是你更想要的。”
  时闻咀嚼着食物与心绪,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几秒,没有说话。
  私下没有外人时,他们通常一切随心,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时闻穿的无袖针织配阔腿裤,脚上还踩着一双早上绕湖跑步用的球鞋,哪哪都不符合正式晚餐的标准。
  因为日间没怎么吃,她说饿了,厨房跳过汤品的顺序,直接上了主菜。炙烤挪威海螯虾、蜂蜜香煎红点鲑、烤鸽胸配羊肚菌、黑松露和牛,没有驯鹿肉,都是符合她口味的做法。
  时闻对待食物并不挑剔,也不怎么碰酒。侍酒师被礼貌挥退,不必每道菜都细致地介绍配酒。餐刀也懒得换来换去,切完鱼又切肉,一把用到底。
  霍决帮她把鲑鱼切好,放到她面前,缓声推荐,“这边主厨鱼煎得不错。尝尝看。这次没加杏仁。”
  上次来这里,摆在她面前的也是一道北极红点鲑。
  不过上面铺满了她讨厌的杏仁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大概率又是他恶趣味发作,故意要厨房加的调味。
  不明所以地被瞪视一眼,霍决也不恼,从容就酒吃了几口海鲜,又自然而然帮她把牛肉切成更容易入口的大小。
  忽而听见嗡嗡震动的细响。
  时闻放下餐叉,将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过来,是黑屏,又抬眼去瞧对面的人。
  霍决神色淡淡拿起手机,垂眸扫一眼,没立即接起,也没左滑挂断。
  他另有一个用以处理公事的号码,通常是他特助负责拿着。一般事宜首先会在秘书室过一道,经筛选传到他特助那边,他特助再根据重要程度判断是否要立即向他汇报。
  休息时间,能打进他私人手机的,只会是要紧的人,以及要紧的事。
  霍决表情没怎么变,拿餐巾拭了拭唇角,起身合好西装纽扣,朝她亮了亮屏幕,“我出去接,不影响你胃口。”
  时闻不置可否。
  餐厅面积不小,霍决没有选择停留在建筑里,而是径直往门口走。
  这次通话花费的时间,预计不会太短。
  其实他平时接电话,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内容,都不会刻意避着她。
  会是谁?
  时闻目光微动,望着那道渐隐的笔挺背影,小口咀嚼着他切好的鱼肉,思绪飘忽了片刻。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无根水淅淅沥沥地沿着玻璃墙壁滚落,白茫茫一片,令视野时隐时现,像藏身于汹涌的海。
  时闻在云城度过的生日,因为母亲与父亲的相继缺席,真正快乐的记忆寥寥无几,反而每每伴随这样呼啸、暴戾、腐锈的雨。
  而冥冥之中,不可知的灾厄,似乎总是于这样雨僝风僽的昏暗处蛰伏。
  时闻对于自己生日的不安预感,在她正式满26岁的这天,亦不曾落空。
  嗡嗡震动的声响再度传来。
  低头去看。
  这次,是她的手机。
  第57章
  一个170开头的虚拟号码。
  没有预约任何快递、外送等服务,换作平日,时闻大概率不会接这种疑似骚扰电话。
  但今日,鬼使神差地,她滑开了接听键。
  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窗外闪电劈开雨幕,天穹迸裂一记遥远而沉闷的惊雷。
  “齿牙为祸。”
  响在时闻耳边的,是一个扭曲嘶哑的男声。质感粗糙,掺杂电流,明显使用过变声器的效果。沙沙作响的杂音,像一阵狂风,不断敲砸她的听觉。
  “这道理,时小姐没能从你阿爸身上学会。有人会教你闭嘴。”
  时闻太阳穴重重一跳,眉心微陷,指尖紧紧抵住餐刀刀柄。
  终于来了。
  或许是早有预感,她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更镇定些,掀了掀唇,正准备开口,忽而听见“咔哒”一声异响。
  通话被挂断。
  下一秒,室内照明“啪”地熄灭,视野陷入一片冰凉的黑暗之中。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叠加另一道撞击声,毫无预警地炸裂在耳边。
  餐厅中心的海缸陡然坍塌,钢化玻璃寸寸碎开裂纹,湛蓝模拟海与难以计数的鱼类在这股强烈的冲击力作用下,猛地化为利刃向四周割去。
  时闻瞳孔骤缩,条件反射弯腰蹲低,膝盖一软,直接陷进地板里。
  浩瀚的拉弦与撞击的巨响伴随玻璃爆裂的碎响灌入耳膜,轰得脑袋嗡嗡作响。形同爆炸的震荡,令实木餐桌上静置的香槟酒液都踉踉跄跄地晃了晃。
  紧接着,是由远及近连续几下沉重而锋利的破空声。
  云城近亚港,不仅经济人文联系深厚,内在亦蕴藉某种相似的城市气质。信风水、讲习俗,既开放富裕,又封建传统。加之有黄金海港,靠近南洋,各地胆大猖獗的都往这一带来掘金。上世纪九十年代黑色势力乱象频发,豪门绑架案层出不穷,虽在踏入千禧年后逐步得到打击肃清,但暗流之下,许多风气与习惯仍然遗留至今。
  受家族的危机应对教育影响,霍决从前有段时间会定期去靶场。时闻偶尔同行。她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即便有暴雨的扰乱,亦能听清那几记穿透疾雨,急促叩响的死亡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