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再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选择由您来做,今日是最后期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
  霍赟没有继续争辩,轻声说罢,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时闻听得惴惴不安。
  在合掌寺时,霍赟答应她,会有办法令李业珺妥协。他用自己威胁她。这就是他的办法。
  然而此刻,时闻无暇关心这些。
  她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霍赟。
  他面容清俊而苍白,嘴角平平抿着,没有透露半分情绪。即便在盛夏时节,亦如常穿一件长袖衬衫。介于黑与蓝的深色系,衣领线条平整,袖口露出一点点腕表的细节。
  靠得近了,会发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萦绕不去的消毒药水气味。
  “阿赟。”时闻眼睫突然颤了颤,问他,“你今晚是从哪里过来?不是从你外公家,对吗?”
  霍赟握手机的手不甚自然地顿住。
  他的面颊一阵紧缩,像是有种内在的重力在将他徐徐往里扯,“为什么这么问?”
  时闻不答,伸手要去握他的腕骨。
  霍赟起初与她角力,不肯让她碰。
  但时闻静静看向他。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他们都知道,只要时闻坚持,霍赟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她。
  时闻顺利捉住了那只手,将手机丢开,小心翼翼捋起他的长袖,摘开了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透明蓝宝石的水晶表盘,搭载自动上弦机械机芯,指针昂贵拨动分秒。
  亮黑鳞纹鳄鱼皮表带之下,遮掩手腕错综杂乱多道伤疤。新的。旧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还余留血痕。
  犹如一丛以血肉为养分的丑陋荆棘。
  心中那道强烈不安的猜想被证实。
  时闻瞳孔震颤,猛地咬住嘴唇,否则必将惊恸出声。
  霍赟静静望着她。
  “我没事。”他慢慢将衣袖整理好,几近温和地安慰,“真的没事。”
  “我没想要死。”他的声音静得发空,微乎其微地落下去,“也没资格死。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收尾处理。”
  他只是有时困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时闻一时失语,紧紧攥住他的腕,心口被惊忧与无措盈满。手微微地抖。不知道是霍赟在抖,还是她自己。
  “……他们知道吗。珺姨他们。”
  霍赟没有说话。
  时闻鼻根酸胀,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她难以自抑地哽咽出声,责备他人,也责备自己,“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你生病了。”
  明明他瘦得那么明显。
  明明知道他不会好过。
  明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按住腕表的动作。
  时闻无可避免地想起孤伶伶死在狱中的时鹤林。为什么不能更早呢,她诘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问他一句。
  “没有人有义务那样做。”霍赟很轻地碰了碰她腮颊,动作克制而平和,“我不是小孩子了,闻闻。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你的问题,毋需放在心上。”
  时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浸入懊恼的情绪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如同下了某个决定,正色道:“阿赟,听我说,你不能再留在云城了。我——”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呼啸着划破厚重雨幕。接连三四辆车利落甩尾截过来,明显训练有素,牢牢堵住迈巴赫前后两侧。
  雾灯穿透夜色,直直照向车厢,将所有细微动作都剖得无所遁形。
  雨刮器机械运作,透过时隐时现的挡风玻璃,只见宾利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周身凛冽,难掩戾气,步步向他们行来。
  比想象中快太多。
  ——霍决找到她了。
  他仍穿一身考究贵气的手工西装,只是领带暴躁地扯松了,外套亦不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失了往日的风度与礼仪。列夫默默紧随其后,为他撑一把黑伞。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那张面孔闪过的阴影。浓稠而晦涩。犹如冷海之下,压抑一触即发的暴烈怒火。
  时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没敢再看他第二眼,迅速将视线收回,肢体骤然贴近,双手紧紧环抱住霍赟。
  “不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她当机立断,压低声音,“阿赟,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不等冬天了。”
  在今夜之前,时闻制定的计划,远远要比这仓促、自私得多。
  她一心独自高飞远走,再不掺合这笔烂账。许朝诚既已死了。她局外人一个。霍家兄弟之间的恩怨,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与她再不相干。
  可如今见了霍赟抑郁自残的伤,她却无论如何,都难置之不理。
  借着视觉差的角度,时闻将下巴枕在霍赟肩上,做出恋人般亲昵姿态。
  “去找霍老爷子,说你要跟我走,请他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她微微侧头,掩饰自己说话的神情与口型,将话说得又快又清晰。
  “如今能同时掣肘珺姨和霍决的,除了他,再无旁人。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能接受一个离经叛道、放弃家业的孙子,但不能接受一个彻底不姓霍的孙子。”
  “你不必非得握住刀锋,将真相吐露出来。霍决既然把这当作一场游戏,暂时不想戳破,那你就由他,把刀还给他。他分得清利害,从来,从来不会让自己输的……他终归会重新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至于珺姨。阿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可以为别人承担一切。你说过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不要为了上一辈的事情毁掉自己。”
  时闻将情绪剥离,宛若一个冷静而理智的旁观者。厘清是非,衡量得失,判断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做法。
  她需要借助外力离开霍决。
  而霍赟也同样需要一双手,将他扯离云城这片泥沼。
  父亲锒铛入狱的那年,是霍赟陪着她。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几日,也是霍赟陪着她。霍赟待她千般好,她受之有愧,如今总该是时候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闻轻声呢喃,像在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阿赟,你需要好好休息。假如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借口,那就拿我当借口。就当是暂时、暂时为了我。我不去英国了,反正当初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去,我的学籍还没有注销,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城。安城太冷,你得陪着我。去年错过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上雁回山看第一场雪。”
  霍赟的手很轻地搭在她背上。
  他没有说话,嘴角紧紧抿着,眼底滚过一阵结结实实的痛苦。
  雨刮器仍在快速运作,刮出急促声响,像倒计时的指针,不断催促他们走向既定结局。透过厚重雨帘,眼尾余光瞟见一抹近在咫尺的阴影。
  时闻抱着霍赟的手僵硬地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生硬地朝他唇边吻去。
  “砰——!!”
  迈巴赫车身重而大,此刻受到外力撞击,居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饶是时闻做足心理准备,也被惊得脸色白了白。她屏息回头,不意外对上那双黑漆漆的、冰冷的眼。
  雷鸣在黑暗中翻滚。
  霍决站在暴雨里,一言不发看着她,好像眼里只有她。
  他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眼中表露的意思却直接分明:要么即刻下车到他身边。要么就任他把这车砸烂了。
  沉默对峙半晌,车锁无声弹开。
  霍决拉开车门,拦腰将她捞出来,一句话不说,深深看她一眼,便推入伞下。
  随后他再度弓身,手臂青筋暴起,单手揪住霍赟的衣襟,硬生生将人从驾驶座拖了出来。
  霍赟瘦归瘦,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此时竟像烂泥般,被轻而易举甩到公路护栏上。
  霍决左手还缠着绷带,医嘱吩咐过切勿沾水的伤口,此刻已经被雨彻底浇透。
  他面无表情,力气大得骇人,毫无知觉般挥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再犷烈的雨,也无法熄灭他身上疯狂燃烧的怒火。
  “霍决——!!”时闻又惊又惧,浑身发抖地冲进雨里,用尽全力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他的拳头落下。
  霍决机械回头,雨水沿着他锋利的眉眼淌下,将呼吸也浸得冷冽。
  他看也不看倒地的霍赟,反手攥紧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审视她。不让她有机会靠近别人,也不让她有机会逃离自己半分。
  这场暴虐的夜雨,犹如某种会呼吸的巨大活物。血淋淋的肺叶,一收,一扩,将毫无生气的人类吞入无边的黑暗与沉默里。
  霍决的神情冷如坚冰,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危险,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开口时声音却轻。
  轻得毫无意外被暴雨瞬间淹没。
  “你跟他走?”
  他嗓音嘶哑。饱含阴郁与被刺伤的不可置信。戴着白奇楠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