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是想体面地道别,或许这给了你可以修补的错觉,可是——”
  她抬眸。
  定定注视他。
  很轻、又无可挽回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阿决。”
  窗外。
  暴雨丰沛。大海摇撼。夜晚浩大而晦暝,似要将整座城市困在原地。
  此刻,有人无比需要日出。
  *
  时闻是在雨停的翌日走的。
  霍决人在亚港,每逢旧历初一,都要依规矩回去主宅陪霍耀权吃饭。
  他早早出门,又特意在午后中途回来一趟,推开书房门时,时闻还戴着耳机在上网课。
  他没走近,轻轻叩了叩门,将卡布奇诺玫瑰嵌在门把上,好似从冷硬的金属里生出了花枝。
  时闻抬头与他对视几秒,没作任何反应,复又垂眸,手里无意识转着一支电容笔。
  霍决忍受着她的视若无睹,倚在门边等待良久,直至列夫上楼提醒,才一言不发离开。
  电容笔咔哒摔落。时闻没有弯腰去捡,发了半晌呆,将脸埋进双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她向来没有他那种装作若无其事的好本领。
  门没有关,不久后厨娘送鲜果拿破仑和果茶上来,又见女佣推着两个行李箱经过走廊往楼下走。碳黑色是他的,钛银色是她的。
  并非随口说说,霍决当真订了明早飞特罗姆瑟的航班,减去时差,正好能赶在她生日前夜落地挪威。
  口头性质的反对是无用而徒劳的,假装平心静气的沟通亦不起作用。所以时闻连“不”都没说,表现得漠不关心。
  不破不立。一条路走不通,便只能换另一条。
  半小时后,她合上笔记本。抽出钢笔,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写下一句话。玫瑰看了须臾,也没有拿。
  离开书房,窗外还是一片湿漉漉的灰,刚被连日暴雨冲刷过,光线都没来得及变暖。
  坐山朝海的半山别墅,地势高,环境幽僻,安保严密。除去两名佣人、一名司机,另有两名保镖,分别守于门口和监控室。列夫跟着霍决出门了,暂时不在。
  这几日每每走出这扇门,都会被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明面可见的尚且如此,更遑论暗处未知的。
  时闻揣着心思下楼,罕见地跟厨娘提要求,说晚上想吃章红鱼生和姜葱砂锅蟹。
  她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少而消极。厨娘为此忧心好几天,听闻这话惊喜不已,忙不迭应好。
  不过家中食材都是清晨由专人送上山,眼下没有准备章红和膏蟹。厨娘本想打电话让人赶紧送来,但想想鱼生搭配的柠檬草、炸芋丝等储备都不够,现在离晚餐时间尚早,倒不如自己亲自下去挑,顺便还能带一尾她爱吃的海钓黄鱼回来。
  因是时闻难得提的需求,要另外采购的东西又多,厨娘格外上心,司机便也陪同一起下了山。
  二人走后,时闻转身上楼。
  三楼书房的对面是主卧,与衣帽间相连,再往上,则是阁楼。霍决专门为她腾出这处空间,改作暗房,让她可以有裕余摆弄那些胶片。
  时闻进衣帽间梭巡片刻,拉开收纳饰品的抽屉,在一众打火机之中,挑了一只纯黑电光漆设计的都彭。
  咔哒。
  开盖声轻而脆。
  火焰像被点燃的玫瑰。
  她将打火机收好,紧攥于手,上楼转进冲洗暗房。
  暗房划分干湿区,一边摆放显影液与水槽,另一边是晾晒架与放大器,中间一面电动升降实木桌,堆叠contactsheet等杂物。
  时闻将门反锁,打开桌脚的可移动滚轮,费力推动,牢牢堵住门口。
  装在夹盒里的纸质底片袋被抽了出来,一叠又一叠,按日期放进金属水槽。
  里面定格的,皆是这半年来,她视角里的人与景。
  抑或说,是这半年来,她与他共负一轭的记忆。
  时闻觉得自己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不舍与决绝,在不断撕扯冲撞。明明已经反反复复下了决心,事到临头,还是会迟疑。
  她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抵御什么,往前一步,划开打火机。
  火的倒刺向上侵蚀。
  烈焰狂曳,在金属水槽里燃烧卷曲,将帧帧底片与记忆烧成黑灰。
  没有时间可供停留,烟雾报警器很快就会有反应,别墅里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来。
  时闻扔掉打火机,拉好遮光帘,伪装成暗房密闭的假象,迅速从落地窗攀出去。
  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屋外多有栏杆围绕的走廊与阳台,且板块错落有致。楼梯监控摄像头又皆是朝外。这很大程度上给予了时闻缓冲与帮助。
  她按着排演的计划,特意不从正下方的书房走,小心翼翼沿着墙体绕到另一侧,顺利跳到主卧的露台。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烟雾报警器立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时闻藏在葱葱郁郁的绿植后面,听着楼上楼下嘈杂的脚步与惊呼。
  有人在大力拍撞暗房的门,急促唤她名字。未果,即刻又有人当机立断赶往书房去,准备从书房往上破窗而入。
  时闻抓住时机,抛下在栏杆隐蔽处早早绑好的攀岩绳,薄衬衫脱了缠在手上,抓紧绳索,尽量踩着借力点,小心而快速地往下降。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高负荷运动令人手脚发麻。与她落到地面的同一时间,楼上几位保镖也发现了暗房里空无一人的把戏。
  时闻的脚崴了一下,但片刻不敢耽搁,忍痛快步从游泳池那侧进入地下车库。
  尺寸巨大的野兽派风格油画下,是摆放车钥匙的黑胡桃木斗柜。时闻胡乱抓起其中一把,一边按解锁,一边砸开墙上的门禁按钮。
  车库的自动门应声卷起。
  匆匆忙忙钻进驾驶座,刚关上门,就瞥见了保镖追来的身影。
  卷帘门升起大半,其中一人往她车的方向跑,另一人反应迅速按了门禁制停键。电动门滴滴作响,停顿一秒,又开始往下落。
  时闻心脏突突跳,咬牙猛踩油门,直接卡着高度飙了出去。
  不必看后视镜,也知道后面会有车追来。
  这车有实时定位,被截停是迟早的事,她没法一直开。惟有打个时间差,尽快往人多的地方中转。
  她身上没钱没证件也没手机,不敢走高速,又怕夜间碰上路障和交警。所幸事前规划的路线没出问题,一路弯弯绕绕,压着限速风驰电掣驶入了cbd商圈。
  她将车随意泊在某间大型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车钥匙丢进垃圾桶,低头垂眸,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座购物中心是亚港地标性建筑,人流量巨大,光是供消费者出入的门口就有两位数。短时间内,想要找人,有如大海捞针。
  通过空中走廊从东到西,再从地下隧道穿到另一栋商务写字楼。时闻调整神情,走进一家连锁咖啡店,声称自己手机被偷了,问收银台的服务员小姐姐,可否借一下电话让她通知朋友。
  她相貌好,气质不俗,身上穿戴皆是奢品。这么温声细语地请人帮忙,举手之劳,别人很难不答应。
  她微笑谢过,拨通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第一遍。回铃声响完。没有人接。
  她耐心拨去第二遍。
  还是没有人接。
  思忖片刻,她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半小时后,写字楼最僻静的负一楼西南角,有人叩响了公共母婴室的门。
  时闻打开门锁,关皓然跑得微微气喘,依言带来遮掩的帽子与外套,面露焦急地站在外面。
  “阿赟他——”关皓然喘匀气,将手机递过去,含糊解释,“他暂时脱不开身。这个备用手机是我拿着。我这几日正好在亚港,他事先交代过我的。”
  时闻与关皓然点头之交,算不上熟。但霍赟信他。她此刻也只能交付信任。
  她低低道了句谢,并不多话,裹紧外套,埋头跟在身后。
  关皓然也并未好奇探听什么。
  他亲自开车,走跨海大桥,犹如一封潦草写就地址的邮件,越过庸碌行人与拥挤车流,仓促抵达另一座城市。
  出乎意料的是,他将时闻安置在凤凰山下的一处住宅小区。
  “酒店不安全。这是家姊名下房产,绕一道关系,追查起来比较困难。她在加州几乎不回来,但东西都是准备齐全了的,你可以放心住。如果缺什么,一定随时同我讲,不要怕麻烦。”
  “多谢。”时闻已经十分感激,“我不会叨扰太久的。”
  关皓然略有迟疑,告诉她:“阿赟或许要过几日才能联系你。”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时闻直觉不安,忍不住追问,担心与霍决有关。
  “不,不是。”关皓然见她紧张,自觉失言,急忙摆手宽慰,“是我语气严重了。他没事。只是和珺姨闹了矛盾,这几天一直被勒令待在外公家反省。个中细节,我也了解不多,就不胡说了。但你放心,他真的没事。我待会儿上门拜访,试试能不能见到他人,让他尽快给你回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