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阿爸已经不在了。旧事重提,你有没有想过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
  “我不在乎。我也没办法像你这样,每一件事都摆上天平,清醒理智地计算得失。善恶有报,该他受的,他已经受了。不该他受的,我要有人还他。”
  “这不是你任意莽撞的理由。”霍决目光若有实质,充满压迫意味,“沈夷吾从来就没打算放过许朝诚。你跟他扯上关系,跟找死没区别,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死了或者残了?”
  “我宁愿是我死了残了!”时闻大脑充血,一心驳斥,口不择言,“现在这样,跟我推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霍决浑身倏忽绷紧,三两步逼近,将她压进角落,虎口生硬钳住下颌,“多大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分不清?”
  他似被她话中的假设击中,神情沉鸷得如同一块永远都化不开的坚冰。
  “他就算不死在那艘船上,日后也会死在东京。从他选择露头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呢。”时闻骤觉鼻酸,“跟你也没有关系吗。”
  “沈夷吾和老爷子压着,你要我怎么选?”霍决声音沙哑,将她重重箍进怀里,不让她看自己表情,“我顾不上别人,只顾得上你。”
  时闻心头涌上疲惫与崩裂,不管不顾要挣开。
  可她已经踏入陷阱,霍决不可能让她逃脱。
  “许朝诚仇家环伺,身上隐患一堆,本就没几年可活。你没必要为这种人感到愧疚。”
  “那是一条命!”时闻声线颤抖,心绪被懊丧与负罪淹没,无可避免带出崩溃哭腔,“霍决,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就怪我。”霍决淡淡揽过,“我命硬。我来偿。”
  听起来像装裱精美的箴言。
  时闻有一瞬震颤与撼动。
  但也仅仅一瞬。
  她很快醒悟,这只是因为他本质冷心冷肺,漠不关心。
  她不断想起他在梅湖茶室说的话,想起从前桩桩件件,想起病历上白纸黑字的诊断,想起他与别人的不同。又想起他刻意隐瞒的,真假掺杂的。想起钻石堆里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一滴水意在眼睫上坠着,时闻呓语般呢喃,“你的血是不是冷的啊。”
  霍决拿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碰她的脸,粗糙的质地不住剐蹭她的泪颊。
  “和你一样。”他平静吻拭,“热的,你不是摸过?”
  这是他为她受伤的证明。
  曾经蜿蜒流出的血,沾在她腮颊上。
  那份腥热的触感,至今刻骨铭心。
  “心肠这么软。”霍决摩挲她眉眼,低低叹息,“小骗子。小公主。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怎么不见你先救我。”
  时闻忍泪,“我谁也救不了。”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戳着鼻尖,眼睛望入眼睛,一个将吻未吻的姿势。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救我。”霍决诱哄般请求,“给我点时间,好不好。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只要再给我点时间。”
  时闻逃避般闭上眼。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反复猜,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
  她需要停一停,才有力气往下继续,“你手上的伤,真的是下意识反应吗?还是为了有借口,方便更加顺理成章地留在亚港?”
  空气须臾凝滞。
  霍决怔住了,表情像被扇了一巴掌,“你觉得我会拿你冒这种险?”
  “我不知道。”时闻垂眸,“……我不知道。阿加莎还我,让我走。”
  霍决叹息,“做不到。”
  “你不还我,我也会走。”
  “离开我,你想去哪里?霍赟那里,还是你那个朋友那里?”
  “你想做什么?”时闻咬牙,“别动筱林!”
  “你当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么。”霍决假模假样笑了笑,柔情蜜意般啄吻她潮湿眼角,“只要你别乱跑。bb,我保证。一切都会是你平常喜欢的模样。”
  “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价值。我们体面点分开,从前好坏都一笔勾销,不好吗。”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拿什么谈以后。”时闻茫然又厌倦地,抵住他收紧的怀抱,“左右不过厮混一段时间,分开是迟早的事。”
  “我们不会分开。”霍决固执纠正,“我不会有别人。你也不会有。”
  时闻呼吸变重了些,避无可避似的开口,“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啊。”
  “你的西装都是手工定制,不是量产的成衣。颜色、面料、廓形乍看相似,可是针脚、扣眼这种细节,多瞧几遍就会发现不同。你每去见她一面,回来之前都要换。总是这样,不嫌麻烦吗?”
  霍决被她猛地推开,左手伤处撞到边柜,发出沉闷声响,颓然垂在身侧。
  “我没碰过别人。”他面色苍白,沉声辩解,神情不似作伪。
  时闻摇了摇头,懒得分辨,也不再在乎虚实,“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稀里糊涂的,从来没想过以后。或许也不是那么在意。可是现在这样,我不能装作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负责,我会规划好我们的以后。”霍决充耳不闻,执意要去抱她,“眼下只是为了置换资源,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做几场戏。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你信我。”
  “你跟她是做戏,跟我就不是?”时闻泠泠然,“何以见得。”
  都是争抢的游戏,时间长短而已。
  霍决死死盯着她,“我不至于连这个都分不清。”
  “那订婚呢。”时闻表情冷淡,“也是做戏?”
  霍决有几分用力地捏住她的肩,“只是暂时性的。做个幌子。交易性质。”
  时闻无动于衷,“然后等到结婚那步,又再哄我,只是暂时性的,交易性质。”
  “不是!”霍决颈侧青筋跳动,有种竭力压抑怒火的感觉,语气缓慢郑重,“你信我。不是。我不会有你以外的任何人,也不会跟你以外的任何人产生婚姻和家庭的联结。”
  “你想表达什么。”时闻讽刺地弯了弯嘴角,“你喜欢我,爱我,非我不可?”
  霍决一秒停顿都没有,迫不及待说了“是”,迫不及待将她揉进怀里紧紧抱住。
  室温很低,可是他表现得要比那冷得多。她感到他在颤抖,极其细微地。他的精神和躯壳都在隐晦地畏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明明被桎梏住的是自己,时闻却突然有了一种握刀的错觉。
  “撒谎。”她一字一顿,像吐出掉落许久的牙齿般。清晰,又携着血腥气。
  “你真的有这种感情吗。你的脑前额叶有这种认知吗。”
  “有一点吧。可能,或许。就像喜欢一棵盆栽、一个玩具那样。因为我待在你身边的时间实在太长、太长了。我小时候哄你做小狗,所以让你觉得有反过来掌控的乐趣。我和阿赟关系亲近,所以让你觉得有争抢的价值。”
  说着说着,时闻都有点发怔,“可是阿决,这跟普通人的喜欢,是两码事——”
  “闭嘴!”霍决眼底赤红,忍无可忍地打断她,“闭嘴。别说了。”
  “你每次被说中,就会恼羞成怒叫我闭嘴。”时闻轻快地笑起来,“看,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不了解你。”
  “嘘。”霍决声音变得很低,将她箍得很紧,仿佛这就是唯一的藤索,松手就是悬崖。
  “够了。别再说了。我们之间有误会。bb,你需要冷静。”
  其实看起来更需要冷静的人是他自己。
  他身上涌现出某种混合桀骜、矜漠与暴戾的神经质。很陌生。也很危险。就像面具陡然裂开一道窄缝。
  而裂缝底下。
  即将袒露在爱人面前的,不知会是蛇蟒的尖牙,还是夤夜织就的眼睛。
  第48章
  夏天由一场又一场暴雨连接而成。
  汹涌的潮,将精疲力尽的梦也浇透。
  渡鸦麋集的黑暗丛林,植物拥攘滋长,一支箭从精灵手中脱身而去,命中野兽沉重而炙热的吐息。
  往前一步是陷阱,退后一步无可转圜。雨水的遮蔽,消解了她正处于危险境地的事实。
  而伪装成人的野兽谲诈多端,会在她悲悯低头之时,揭开人皮,将她一口吞掉。
  轰隆——
  噩梦消融,时闻在雷霆中陡然惊醒,心脏传来钝痛,发现自己正被紧紧揽在怀中。
  偌大卧室里,薄荷味冷气流淌,霍决一身清凉水汽,侧躺于她身后。
  距离上次爆发冲突,已经过去两日。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岌岌可危的两日。
  霍决刻意避开碰面,白天几乎不见踪影,但等她睡下,又会悄无声息到她身边。
  时闻睡眼惺忪,怔怔然看向搭在腰间那只手。
  许是发觉她醒了,霍决忽然抱她抱得很紧,仿佛要将骨骼的尖硬,刺入血肉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