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霍决立在庭院里的惊鹿流水边,一边等她,一边形容淡漠地接一通商务电话。
  绿影朦胧,溪声潺潺,还算能藏得住人。时闻不想窥听,没有走近,停留在石阶居中处,百无聊赖观察覆盖在上面的苔藓。
  时正九点,江川对面,临区的大型主题游乐园准时燃放闭场焰火。
  因为离得远,听不见呼啸的窜空声,也嗅不到浓烈的硝烟味,只能隐约望见火树银花的灿烂一角。
  深蓝的夜被永恒的一瞬反复消耗,沉郁的风来不及吹散前一阵烟尘,下一朵烟花已然轰烈炸碎。
  霍决无声走近。
  他的电话还没断,淡而不厌地听着,站在低几阶的石板上与她并肩。
  上一次一起看烟花,还是在亚港港口,霍决去英国第二年的圣诞夜。那个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的冬天。
  亚热带岛屿的深冬也有雨,谈不上冷,只是潮湿凛冽地虚拢着城市。
  那日跨海大桥车祸拥堵,时闻从云城临时坐船过海。出了码头,霍决穿得一身黑,连帽卫衣叠搭飞行员外套,下面一条磨旧工装裤,懒懒倚在暮色里等她。
  时闻还感冒,鼻音软糯地喊他名字,一路雀跃撞进他怀里。
  霍决摘了耳机,似笑非笑扶住她肩膀。
  盛大节庆的夜晚,即便微微撇雨,街道也分外拥挤,到处都是热闹喧嚣的人群。
  他们没有太多停留的时间。
  昨日是霍耀权寿辰,霍氏众人皆到亚港为老爷子贺寿,李业珺自然也在。霍耀权担心霍决那副脾气待久了惹事,早早给他申请好航线,让列夫盯紧他,今晚就飞回英国去。
  时闻则借口来亚港看展。她年纪还小,时鹤林只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平日里宝贝得很,管教也严格,从不允许她单独外宿。时间再晚点,保镖就该恭恭敬敬押着她回云城去了。
  今晚港口有大型焰火展览,由一位知名华裔装置艺术家易致知,与亚港国际美术馆合作呈现。与常规的焰火不同,这次展览以「黄金时代」为主题,有明确的灵感脉络,整体视觉宏大,备受各方关注。
  街上簇拥的人潮多是为此而来。
  霍决原本计划带时闻上游艇看,岸边人挤,意外难料。但时闻一路坐船都坐得蔫了,整个恹恹的,不想再出海,情愿落地吹风。
  于是霍决转而带她去临港一间私人画廊。
  画廊是霍耀权名下产业,外界称“霍园”,是一幢体量颇大的红砖老洋房。日落后结束对外开放,霍决事先打过招呼,安保人员远远在门口恭候他们到来。
  建筑内部整旧如新,不论是山花顶门廊还是西洋花阶砖地面,皆修复维护得很完美。
  一楼公共展区,二楼私人古董展,三楼咖啡厅。霍决没让人跟着,直接拉着时闻上顶楼。
  咖啡厅一半封闭,一半作露台。室内运用经典artdeco元素,搭配复古绿墙与极简家居,风格延伸至草木丰盈的户外花园,充满松弛而时髦的浪漫巧思。
  站在湿漉漉的植物中间,仿佛连呼吸也是绿的。
  时闻穿得薄,摩卡色针织套装搭骑士靴,连个口袋都没有,被晚风吹得吸了吸鼻子。
  “感冒就是这么来的。”霍决淡淡数落一句。
  “白天有太阳很暖和啊。”时闻有理有据地反驳。
  “晚上呢,亚热带极昼?”霍决轻声冷嘲,将自己外套脱了,披到她身上。
  外套宽大得过分,拢紧了,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罩住。上面还沾着他温暖的体温,以及一点淡淡的皮革与烟草味。
  时闻揪着领口嗅了嗅,眉头皱起来,难得严肃道:“我讲真的,你烟别抽那么凶。”
  霍决听见,散漫“嗯”一声。他让人做了两杯热饮送过来,一杯热红酒,一杯白茶拿铁。热红酒给她尝鲜抿一口就拿开,白茶拿铁让她捧着暖手。
  时闻还不依不饶,“你还不当回事,要是年纪轻轻肺癌死掉怎么办。”
  “知道了。”霍决失笑,扣着她手腕往视野更佳的方向走,“尽量不死那么早。”
  时闻亦步亦趋跟着,脚下路也没看,在郁郁葱葱的植物间穿行,最后停在一堵珠光油画质感的蔷薇花墙下。
  停下时脚步踉跄,撞到他背上,时闻下意识反手一握找重心,忽地摸到他腕间那串白奇楠念珠。
  他没有换手戴,还是像最初她帮他戴的那样,一直留在右手。
  时闻微微惊奇,“你还戴着啊?”
  霍决不喜欢配饰。平日里除了arina留下来的那条素链,连块表都不戴。时闻以为他就是当时受伤了,哄哄她安心,戴不过一头半个月就会自己摘下来。
  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不然呢。”霍决把卫衣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青筋浮起的精壮手臂,低声道,“不是你说的保平安?”
  比起以前动不动就这伤那伤的,似乎是有点用。
  时闻看了看他,又低头捋了捋念珠,半晌,突然没头没脑道:“佛祖保佑,你活久点。”
  “耶稣圣诞。”霍决忍不住笑,伸手揉她眼下痣,“释加牟尼怎么还越权管理?”
  时闻也觉得无厘头,但还是哼一声绷住了表情,捉住他手不许他碰,义正辞严道:“人类许愿就许愿,神的工作你少管。”
  霍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认同了,趁机捏捏她耳骨,又很快松开。
  蔷薇花墙里嵌着一个拱形柜,打开里面有台手摇留声机,设计专供户外使用。
  里面放置黑胶唱片的空间不大,霍决让时闻挑,时闻挑了张熟悉的古典钢琴乐。
  唱针落下,唱片缓缓匀速转动,琴声如水流淌。
  巴赫的平均律,纯粹、明亮,充满精美绝伦的宁静与震颤,与细雨一起湿淋淋地包裹住他们。
  演奏者是近来在国内声名鹊起的女性钢琴家裴燃。
  时闻很喜欢她。
  有一年时闻生日,时鹤林为她办生日慈善晚宴,还特别邀请了裴燃作演奏嘉宾。
  前不久时闻还读到一则新闻报道,说裴燃远赴挪威,将三角钢琴置于斯瓦尔巴群岛的冰层之上,为原住民北极熊举办了一场宏大壮丽的音乐会,以此呼吁大众对极地环境的关注与保护。
  时闻觉得很酷。
  她趴在栏杆上,小口小口抿着暖乎乎的白茶拿铁,随口道:“我也想去北极圈,还没见过北极熊呢。”
  “不怕冷?”霍决接过她喝完一半的马克杯,就着也喝一口,太腻了,又放到自己的热红酒旁边。
  “不怕啊。”时闻把自己的手贴到他面颊,“你摸,今天手暖的。”
  明明是被马克杯烘暖的。
  “吹几秒风就凉了。”霍决由她捏着脸,泼她冷水。
  时闻顿了顿,开始给自己找补,“应该也有那种不用吹风徒步的吧?我同学年中去,拍好多照片,也没听见她抱怨说冷说累。”
  霍决把她左手塞进自己卫衣的绒毛口袋里,淡淡道:“邮轮?”
  “啧,好像是,会不会好无聊?”时闻重重拧眉。
  他们中学组织过两次邮轮之旅,分别是日本环岛和地中海航线。体验感相当一般,不知是不是同学们太闹腾,她每次都忍不住想拉霍决中途下船走人。
  “不会,极地航线人很少,除了北极熊,还有机会看见独角鲸和白鲸。你愿意到苔原上走走的话,有很多新鲜的植物群可以看。要是实在觉得无聊,就上岛住,有热气球和雪橇。”
  “真的?”
  霍决“嗯”一声,“带你去玩。”
  时闻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考虑到时鹤林对她出行的关切程度,以及她正式成年的时间、申请院校的进度等一系列因素。
  霍决略一思忖,简短决定,“毕业暑假,正好你生日。”
  话音刚落,第一发焰火腾空。
  砰——
  咻——
  金属化合物在高温灼烧中,产生华丽的焰色反应。
  先是绿茎红苞的花,在夜空片片盛开。烟尘落下,组成载舟的水。蓝色的浪从陆地引向天空。再爆炸,闪光萤火虫化作碎裂的金。
  颜色有自己的想法在缠绕。
  亚港的黄金年代,亦是少年人的黄金年代。
  视觉艺术家倾注心血的展览作品,自然不是游乐园千篇一律的例行环节可比。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才令人不断想起旧事。时闻懒得再回忆,索性避而不看眼前这幕焰火,转而低头看着苔藓发呆。
  霍决的电话还没挂断,对方约莫是他的法务代理人,时闻听了寥寥几句,猜到他们是在处理一单内部股权转让协议。
  她不动声色想要走开。
  被他轻巧拉住手腕。
  时闻回头看他,略微挣了挣。
  他从善如流松开,但挡着路没让她走。摊开左手,将那道旧疤硬生生递到她面前,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