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时闻将花放在墓碑前。
  这处墓园管理费价格不菲,每个月都有专人负责整理修已售出的区域。时家夫妇的双人墓看起来依旧整洁体面,跟时闻上一次来,没有任何区别。
  头顶有茂密的松柏,时闻久久立在阴影里,思绪被风一阵一阵吹远吹淡。
  她没有哭,也没有诉说冗长过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风中,发呆似的,不言不语。
  直至离开,才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花岗岩上。
  “今日立夏。”她轻声呢喃,“阿爸,妈妈,我回来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点点滴滴筛下来,片刻画面如琥珀般凝固。时闻深深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将丢在一边的托特包捡起,准备拾级而上。
  有人在石阶处等她。
  疏眉淡目,高个冷白皮,雾咖polo衬衫搭休闲西裤,手拿一束白色马蹄莲。
  似是不忍打扰,所以在旁静候多时。
  “闻闻。”霍瑾安气质温朗,朝她儒雅一笑,“好久不见。”
  时闻怔愣片刻,很快收拾好表情,也微笑颔了颔首,“瑾安。”
  霍瑾安走近,将马蹄莲放在白芍药旁边,解释道:“立夏了,我代微微来看望时叔叔。”
  立夏是时鹤林的冥诞。
  旧历生辰,知道的人不多,记得的人更少。
  时闻始料未及会在这里遇见他,但还是诚恳道了句“谢谢”。
  霍瑾安恭敬端正地在墓前行过礼,又垂手静立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来看她。
  “既然来了。”他谦和问道,“方不方便一起去看看阿赟?”
  时闻望着掩藏在绿意里的石阶,无声点了点头。
  霍赟的墓,立在朝南面海的坡上,周围植物郁郁葱葱。
  分外开阔的庭院式占地,居中是肃穆庄重的碑石,鎏金凹雕长眠者的姓名生卒,没有照片,设计有意为之地简洁。但在墓碑背面,隐晦石刻一句行楷——“他的父母将永伴他于此”。
  霍赟生前花粉过敏,不算严重,换季犯鼻炎的程度。霍瑾安和时闻都默契地没有给他带花。
  从包里翻出一台宝丽莱,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拍立得相机嗡嗡地吐出一张相纸。她耐心地等待成像显影,连同今年年初拍的一张安城雪景,一同放在他墓前。
  霍瑾安静静旁观,有礼地守着距离。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彼此都无言。
  风环绕着他们沉默游走,时闻的裙摆被吹得掀起些许,她低头整理,霍瑾安绅士地别开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主动开口:“前不久,微微跟我说,她在跑马地遇见你。”
  时闻抬头看他一眼,说“是”,顿了几秒,又说:“谢谢你,帮我把生日礼物转交给她。”
  “举手之劳。”霍瑾安态度谦逊,并不居功。
  想起重逢时阮微那副跋扈模样,时闻难免翘了翘唇角,“要不是看过你发给我的照片,我都差点认不出她来。”
  “是长大了。”霍瑾安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玩,常常有心事,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像那天那么高兴过了。”
  他平平淡淡补了一句,“她一直很想你。”
  听得时闻略微心酸。
  “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这个姐姐当得太不称职。”时闻自嘲地扯出个笑,转眼又掩盖过去,将重心从自己身上摘开,“她性格难交朋友,又自小喜欢黏着你,这几年多得你常常陪她。”
  说的这句,是客套,亦是真心。
  霍氏三房在新加坡有物流分公司,这几年拓展海外航线,霍瑾安作为执行总裁没少飞狮城。时闻与他保持着偶尔的联系,不频繁,也不密切,只是定期发一些阮微的近况。
  “我有私心。”霍瑾安沉稳地笑了笑,“当不得这声谢。”
  时闻若有所思转头望他。
  他没有回视,垂着眼睛端详着霍赟的墓碑,“况且她当你是姐姐,与别的什么都没关系。所谓血缘,其实远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绝对与牢固,很难仅仅以此论亲疏。”
  他有一张与霍赟极其神似的侧脸。
  高挺鼻,单眼皮,轮廓骨干协调。不笑时寡淡自持,笑时幽谷流风。
  时闻有一瞬间看得怔愣,忘了接腔。
  还是霍瑾安发现,善解人意地揭过,突兀地转了个话题,“听闻lawrence近来一直跟在你身后跑?”
  可惜这个话题也不怎么好接。
  时闻收回视线,低声否认,“……没有。”
  霍瑾安笑了,“这点倒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
  不知是指霍决在她身边打转,还是指她逃避事实。
  “自从你和阿赟去了安城,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就变得越来越冷心冷肺了。”霍瑾安语义含糊,分不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最近见他心情不错,说话行事没以前那么神憎鬼厌。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成功接手了大伯的生意,后来在他生日舞会见到,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回来了。”
  时闻压住内心异样,若无其事捏了捏手心,“高估我了,我能影响什么。”
  “是吗。”霍瑾安并不认同,意味深长道,“你不知他暗地里为你做了多少事。”
  时闻缄默,眼神平静。
  霍瑾安回了她一个微笑,并不回避话中讥谑,“也是他心够狠、够有魄力。当初谁能想到,霍氏到头来会落到一个私生子手里?”
  近两年霍氏集团内部局势不稳,霍耀权不问俗务,霍铭虎健康堪忧,三房夺权野心昭然若揭。霍瑾安与霍决,纵是血缘相连的堂兄弟,本质上也摆脱不掉利益纷争的对峙局面。
  只不过看结果,还是霍决争赢了。
  “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时闻淡淡道,“他应得的。”
  霍瑾安倒不计较这番言语莽撞,对她态度仍是温和,“你这点也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半句都听不得别人数落他。”
  “……”时闻一副心不在焉的游离态度,“实话实说而已。”
  “也是。”霍瑾安眯了眯眼睛,仰头望向天边仓促滚过的云,“再怎么说,落在私生子手上,总比落在外姓人手上要好。”
  “所谓血缘,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显出些亲疏远近了。”
  时闻听而不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没再说。默默拾起放在地上的宝丽莱相机,拂掉灰尘放回包里。
  日渐西斜。
  风的味道变了。
  太阳像一枚果肉糜烂的橘子挂在天边,染了他们一身雾蒙蒙的金粉。
  “有空一起用个晚餐吗?”
  沿着来路离开,出到停车场,霍瑾安看了看腕表,颇有风度地邀请道:
  “今天周五,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微微下课,她循例会给我打视频电话。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第29章
  入夏后,日落得很迟。
  霍瑾安带时闻来一家古色古香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每日固定招待寥寥几桌食客,用餐流程冗长,十二道菜六杯酒,动辄吃上两三个小时。
  胜在清净,景也是好景。
  坐在高台榻榻米上往外眺望,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溪林围栅,小径青苔,隐秘而写意。
  更远处,一览江川水岸陆续亮起的灯,油画般的傍晚融化深蓝与粉橘。
  霍瑾安很有分寸,没进封闭包厢,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
  这选择有好有坏。
  好在可以避免独处时无谓的尴尬。
  坏在容易撞见熟人,避免不掉无谓的社交。
  周烨寅携女伴进来时,一眼即见窗边对坐的二人。霍瑾安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时闻率先对上了视线。
  周烨寅脸色骤变,像是打算转身就走。可惜霍瑾安已经注意到了时闻的目光,很快转过头来。
  面对霍氏的人,周烨寅没有任何可以甩脸色的立场。
  更何况霍瑾安是三房长子。
  虽地位不及霍决,但也是逸群之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旁系边角料。
  这个招呼是势必要打的,而且要和颜悦色。
  霍瑾安和他同龄,寒暄时甚至都没站起身来。但态度比霍决友善太多,不仅问了他父亲好,还笑眯眯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时闻,eli,你们以前是高中校友,应该彼此都有印象。”
  时闻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颔了颔首。
  周烨寅神态很有些僵硬。
  上回在凰阙发生冲突,霍决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事后还影响了家里一个项目投资,害他被骂一顿狗血淋头。
  当时霍决警告他不许再在时闻面前出现,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好在时隔两个多月撞见,硬着头皮上前打的这声招呼,时闻还算体面,没给什么太大反应。
  周烨寅如释重负,装作无事回桌落座,又难忍忿忿用余光斜瞥一眼。
  茶屋内有装饰隔断,每一桌食客之间都有充足的隐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