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四岁那年,他们无意窥见花园里的腌臜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着她往夜色深处仓皇逃逸。
  十五岁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蜕变。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结。他嗅见她身上清甜的苦橙叶味道里,混入淡淡血腥气。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
  十六岁那年,他们再度面临分离。
  ……
  在后来关系破裂的那五年里,时闻常常会想。
  霍决对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游戏里,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结论是,不论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虚伪,掺杂多少算计、利益、欲.望与虚与委蛇。
  他们在彼此生命里,也依旧独一无二。
  因为只有她,在直面过霍决那份天生而纯粹的恶之后,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驱使举起刀时,她浑身颤栗地抱紧他,不让他往更幽暗的深渊跌落。
  “lawrence.”她忍着哭腔强装镇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决扔了刀,回了头。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没有吃她,尖牙试探着咬住后颈,将她拖入了那个逼仄阴暗的蛇巢里。
  时闻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此来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与不体面,皆可毫无顾忌地、尽情敞开让霍决承受。
  这日的霍决,一如既往地纵容了她的坏脾气。
  他为她撑伞,放着自己舒适的车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将近一公里路,陪她等一班姗姗来迟的公交车。
  那时候还没普及nfc和二维码,多数市民还是用实体交通卡。但霍决显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钱夹出来,翻了翻现金,抽出来一张红色大钞。
  司机大哥是个热心肠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币口不让他干这离谱事,叫他赶紧下去便利店破开零钱再回来。
  霍决侧头看了车厢后面一眼,没动。
  车上爱心座位上还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老奶奶见他没反应,还口音浓重地急急催他:
  “后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赶住去抢减价餸菜噶。”
  [年轻人,怎么回事呀?你动作快点啦,我们还赶着去抢打折菜呢。]
  时闻都在后排坐定了,感觉这话就像说在自己脸上,真被催促的那人倒还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她没好意思让老人家着急久等,到底还是板着一张小脸,头也不抬走到前面再滴了一次自己的交通卡。
  时闻坐窗边,霍决坐她旁边。
  车厢内冷气充足,刚刚晒出的烦闷燥热很快散去。
  她的侧脸浸透在跳跃的日光之下,白得发亮,面颊晕染恰如其分的薄红,鼻尖亦微微渗出些汗意。
  这令她看起来更鲜活、蓬勃,像一株生长期的苦橙树,兀自在山林中舒展着枝桠。
  暑热烘晒折磨着她,也令她身上那股清甜香,散发得更加半熟馥郁。
  霍决一言不发,手臂挨着她的肩膀,戴着白奇楠念珠的右手垂放在两人中间,尾指按在她的深灰校服裙边角的一点点布料上。
  时闻正在试图卷起那把折叠伞,可惜只几秒就失去耐心,胡乱一塞就塞进了书包里。
  霍决哼笑,伸手把伞拿过来,慢条斯理地帮她抻平整理。
  时闻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又专心去翻自己书包,想找个备用的发绳或发夹。
  结果翻遍了都没有。
  最后只好拉开笔袋,随手拣起一支碳黑中性笔,熟练地挽起长发,盘卷,簪定。
  动作间微微低头,露出衬衫翻领里,一枚小巧秀气的痣。
  霍决拿着发烫的伞,静静看了半晌。
  随后忽地抬起手,指尖从颈后绕过,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耳骨。
  时闻还在不高兴,双手放在发髻上,不明所以回过头,“干嘛?”
  霍决有点痞气地轻挑眉稍,似笑非笑,“没干嘛。”
  “……”时闻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腕。
  霍决收回手时把她盘到一半的头发揉乱了,她忍着气,又要拆开重新盘。
  公交车窗视野开阔,混融蓝与灰黄的天空,有即将柔软成型的云朵。
  贫瘠的荒地、发达的工业区、简陋的屋宅与包容的海,组成错落有致的风景,一帧帧在她身侧交替掠过。
  这种类似的、难以言喻的矛盾感,像灰尘一样,同时轻飘飘地落在时闻身上。
  她背一个平价运动品牌的基础款双肩包。
  却穿一双顶级奢牌的手工牛津鞋。
  头上簪一支五块钱有找零的中性笔。
  包里却放一支价值五位数的万宝龙限量阿加莎。
  今日不知是她有生以来第几次坐公交车。
  霍决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他们五岁时,从福利院坐501路线去黑沙滩海边。
  那时候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对钱财没有半分概念。听到说坐车要钱,就从包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钞,踮脚要往投币箱里塞。
  其实她明明不必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放低。
  她明明可以有更多选择。
  时鹤林在很多年前就在海外为她购置了一份信托资产,可供她作为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阮聘婷愿意在经济上照拂她。霍赟也事事帮她、处处为她。
  霍决更不必说。
  但她还是一意孤行要往另一条路走。
  当身上的华丽矜贵褪去,她轻装简行,眉目间的天真化作一种谨慎而柔韧、忧郁而洒脱的落差感。
  这是遽变的生活赋予她的变化。
  她对霍决说自己与以前不一样。
  并非负气。
  她早早就已接受现实,并强迫自己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去适应这种变化。
  从前别人待她好,她总是理所应当地接受。因为她是时鹤林的女儿,她受得起,也还得起。
  现在别人待她好,她只能礼貌笑笑,因她自知极有可能无以为报。
  阮聘婷不欠她,霍赟也不欠她。她不可能一直依附别人的好心与怜悯而活。她受之有愧。
  而霍决呢?
  她没有仔细想过。
  他们分开太久,她总是下意识觉得霍决还是那个动不动就会被抽一顿鞭子的少年,觉得她的小狗需要她的保护,觉得他比她处境可怜。
  事实上当然不是。
  摇摇晃晃的一段路,机械女声报站声音响起,公交车靠边停站。
  天气霾
  那对着急去买菜的老夫妇,相互扶持着从后门慢慢下了车。前门没有人上来,车门哐当关上,又再继续向前行驶。
  车厢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以及满载的日光。
  静谧的冷气由低至高涌上来。
  没有人说话。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时闻抱着书包,拧头望向窗外的海。
  霍决不知是在看海,还是在看她,目光一瞬不瞬停留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直到又摇摆不定经过一个站,时闻才终于忍不住转头,没好气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霍决等了很久似的,见她回头,唇角一翘,斯文又散漫地笑了笑。
  “这么凶,看都不给看?”
  时闻绷着表情跟他大眼瞪小眼。
  这种时候她总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她看起来很不满意,也很不情愿地伸手捏了捏他耳骨。
  捏扁,又捏软,故意用了几分力气。
  久违的动作。
  霍决难得顺服地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哑。
  他学她问他,“干嘛。”
  时闻指尖揪了揪,避开自己刚才发脾气的事不谈,神情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好意思。
  “耳朵好红。”她闷闷说。
  霍决蹭了蹭她软绵绵的手心,“热。”
  “……活该。”
  时闻轻哼一声,像从前那样,随口编奇奇怪怪的话吓唬他。
  “我跟你讲过的吧,不听话的小狗,耳朵会被咬掉。”
  第24章 薄荷糖
  霍决数着她的睫毛,“我有不听你话吗。”
  时闻冷冷觑他,“你说呢。”
  他低眉顺眼,言语却漫不经心,全然不觉自己有错,“小狗保护主人,不是天经地义?”
  时闻不听他狡辩,认认真真教训他:“你做了什么,跟你不告诉我,这是两码事。”
  日光中微尘浮动。
  少女的瞳仁在明亮光中,如蜂蜜般流淌,沾着纯然的柔软与天真,熠熠生辉得令人移不开眼。
  “好吧。”过了不知多久,霍决才很轻地笑了笑,“那我该受什么罚?”
  他状似驯服地俯身低头,靠得她更近,话语间难掩恶劣意味,“耳朵给你咬?”
  那双深邃眼眸向上抬,却居高临下似的,予人一种存心冒犯的威压感。
  时闻觉得他笑得可恶,当即要收回手不再理他。
  他慢慢悠悠一把捉住,修长指骨圈住她手腕,把玩似的捏了捏,腔调淡淡问:“是不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