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交车上一般没什么人,有也是昏昏欲睡的老爷爷老奶奶,空位很多,她能抱着书包在最后一排坐一段路。
  这边的风景荒凉,房屋都矮矮的,一路经过各种各样的厂,以及脏兮兮的、没戴项圈的狗。天在这里有点发黄,直到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化工塔,再过三站,就到路口了。
  公交站后面是一个工业园,还有一家小小的商场和廉价快捷酒店。顺着向前走十分钟,是反腐倡廉教育基地,绕一圈转过去,就是会见登记室。
  那几年纪委监委抓得严,落马前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都关押在这处。有时还会碰见几位眼熟的家属,只不过如今都互相当没看见,不怎么寒暄问好了。
  进了等候厅,先排队拿号。窗口分两边,还没叫到名字,时闻先去了人少的右侧窗口。
  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在《归去来兮辞》那一页夹了个白色信封,信封里面整整齐齐一千块人民币,她倒出来,连同身份证一起递给玻璃后面的狱警。
  一个月探监一次,一次只许存一千,供收监人员在里面使用,可以买书、水果或者其他消耗品。
  时闻每个月都准时来。
  等候叫号的时间,她一般都用来背古诗词。数学、英语都有把握,理综也还过得去,就是高中语文没怎么学过,要多费心思。
  等不多久,被叫到号的去窗口登记身份,狱警通知里面的人。家属存放随身物品,到门口排队,准备一拨一拨过安检进去。
  安检好几道关卡,弯弯绕绕地进去,里面又是一个等候厅。所有家属都翘首看屏幕,寻找收押人员的姓名,以及相对应的会客编号。
  在标着编号的座位上坐下,有时是时鹤林等她,有时是她等时鹤林。
  玻璃厚得像冰墙,冷而封闭,只能通过话筒传递声音。
  仅有短短三十分钟。
  时闻没有时间哭,要笑,要抓紧说话,要令阿爸放心。
  时鹤林剃很短的发,两鬓都花白了,眼窝深深地凹进去,眼镜换成了监狱规定的廉价树脂框架。看起来苍老落魄,但仍强撑着些许精神。
  他听得多,说得少,也不关心外界的风风雨雨,只问她申请学校的进度如何,什么时候启程飞过去。
  “你要听话,到了那边,就照阿爸交代过你的那样,好好念书,好好生活,不必牵挂阿爸,也不必再回来。阿爸在这里……一切都好,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阿爸徒劳半生,如今只盼你平安顺遂,别的都是其次,囡囡,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线路有监听,话不能剖得太明白。
  时鹤林每每这样嘱咐,时闻都是抿紧了嘴唇,忍着哭腔“嗯”一声,并不多说其他。
  她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向父亲坦白。结果永远没等到这个机会。
  三十分钟转瞬即逝。
  狱警点着编号,赶人雷厉风行,要腾位置给下一批家属。
  时闻频频回望,时鹤林嶙峋的身影早已淹没在灰色囚服的队伍里。
  从监狱偏门出来,时近正午,日光渐毒。时闻天生皮肤薄,过个马路的功夫,都晒得耳根泛红。
  她随人潮回到会见登记室,用手环锁把书包取回来,翻着手机查看最近一班公交车还有多久,心想还能赶得及回学校附近吃个小馄饨作午饭。
  工业区绿化做得潦草,树瘦得可怜巴巴,很长的一段路头顶都没有荫蔽。
  出门口打开遮阳伞,戴好耳机,点开音乐软件。
  然而没走两步路,伞面就被掀开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携着凉风扑面而来。
  霍决摘掉她一边耳机,弓身钻进她伞里,将伞柄接到自己手中。
  耳机里正播放着「thelastdayofsummer」的冗长前奏。清晰锋利的吉他solo,结合含糊的贝斯与鼓点,营造出迷幻的热夏末日感,将一瞬间拉得很长。
  霍决穿一件白tee和一条工装裤,高而清瘦,大概是刚从冷气车厢下来,指尖还带着凉意,点了点她的眼下痣。
  “兔子。”
  那双眼透出几分目不转睛的灼烧感,声音也是低低沉沉的,“哭什么。”
  时闻怔愣片刻,拿手背揩了揩眼尾,嘴硬道:“……没哭。”
  他那位长相凶悍的斯拉夫保镖不在。不知是没跟着,还是隐在暗处。大概率是后者。
  伞下闷着两人的呼吸,默不作声对视半晌,霍决抓住她手腕,要带她往前走。
  “啊。”时闻蹙眉,小小痛呼一声。
  ——她头发被卡进伞骨里了。
  霍决刚刚顾及她,特意将伞面往她的方向倾斜,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伞柄又回到了她手上。
  “别动。”霍决双手扶住她面颊,笨手笨脚帮她整理。
  身高差太大,时闻需要微微踮脚配合。伞面翻开,滚烫的光都淌了进来,汩汩地将他们包围住。
  霍决低头垂眸,手上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她。
  “发绳也卡进去了。”他研究半天得出结论,“解不开,摘了吧。”
  时闻用的一个羽毛发绳,大概是上面毛茸茸的装饰绞进缝隙里,绞死了,她闷闷“嗯”一声。
  霍决一手扶住她后脑勺,一手帮她把丸子头拆开,海藻般的浓密长发倏忽散落。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没来由有些局促,下意识紧张地要去捉他的手。
  距离太近了。
  十八岁,正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分界线。
  霍决身上的费洛蒙,混合融化的日光与清苦的烟味,随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轻轻裹住她。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霎时间冲不散。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
  不能说生疏,他们两个之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这个词,但总归没有过去那么亲密。
  上次在希思罗机场碰面,他身量已是出挑,如今转眼一瞧,居然又挺拔不少。
  迄今为止,霍决的人生轨迹写满崎岖与漂泊。
  六岁被生母从欧洲辗转带回国,丢在云城福利院门口,与时闻短暂见过第一面。不久被送往亚港,放在退休养病的霍耀权霍老爷子身边养着。十岁被霍铭虎接回云城本家,和时闻做了几年同学。
  李业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无缘无故捉他过失,罚他彻夜跪祠堂抄经文。
  霍决命硬心冷,没有低过头哪怕一次,也从来不肯张口认错。
  李业珺养尊处优半生,脾气也不曾软过半分,硬生生要人打到他认。
  有一回被关了三天三夜,险些打断了气。霍铭虎从温香软玉的情妇窝里匆匆赶回来,嫌家嘈屋闭,弄得晦气,在霍决十六岁那年,又把他远远丢去了英国。
  这事甚至是在霍决躺在医院时拍板决定的,手续都提前处理好了,出院没几天,直接就要押他上飞机。
  航班启程前夜,霍决浑身是伤地攀上时闻阳台的小花园。
  两个少年人面对面沉默好久。
  少女时期的时闻,天真率性,心地又软,哪里舍得这么突然又漫长的分别。
  他送她的盆栽文心兰被摆在阳台角落,黄白小花散发奶甜香。
  那么好养的花,只要不暴晒不受凉,就能活得漂漂亮亮。
  她平素没心没肺惯了,都不知有没有那个闲暇想起来要照料。收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太阳晒蔫,让佣人扔了。
  霍决眉骨处结着血痂,蹲下去给盆栽浇水控水,异常沉默地,没说什么数落她的话。
  绿植般清爽昳丽的少女,坐在晚风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霍决手里沾了水苔和腐熟树皮,脏呢,没办法给她擦眼泪。只能静静看着她,很没办法地轻声要求她: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时闻哭起来也不显狼狈,但分外可怜,鼻尖微微泛点粉,说话时声音湿润得像枝叶泡胀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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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他淤青未消的脸,小心伸手摸了摸他被剃得很短的头发,问他:
  “系唔系仲系好痛啊?”
  [是不是还是很疼啊?]
  霍决摇头,片刻不语,又很轻地笑了笑:
  “我痛还痛,你喊乜啊。”
  [我疼归我疼,你哭什么。]
  时闻噙着泪,责备似的,轻轻瞪他一眼。
  这次李业珺失了分寸越了界,事情闹得太难看。霍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保镖里里外外将病房守得严实,一律谢绝外人探访。连时闻都吃了几次闭门羹,想来应该是霍铭虎下的命令。
  霍决一只手还固定着夹板,伤得这样惨,也不失少年人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他蹲在阳台上拨弄她的花,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时闻擦了擦眼睛,起身走到书桌旁边,翻找着自己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串白奇楠念珠回来。
  她蹲到他身边,把念珠放进他脏兮兮的手里,鼻音浓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