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过那时的陈迹舟看起来要比眼下的江萌急迫许多。
  那是他暑假的最后一个早晨,要赶飞机,于是他匆匆前来。
  陈迹舟不知道江宿离开家之后住在哪里,他就在一直在这儿等着,终于等到过来上班的江医生。
  “叔叔,可以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吗?我有几句话想说。”
  江宿看了他一眼,少年穿着干净清爽的白色短袖,戴一顶鸭舌帽,背着书包,个子和他差不多,清瘦峻拔。
  像个男人了。
  最炎热的日子,他提着行李奔走他乡,远赴前程。
  江宿本来想说你等我下班再说吧,但见他行色匆忙,很快意识到什么:“你去新加坡?今天就走?”
  “对,十点半的飞机,”陈迹舟说着,低头看了眼时间,“我心里还有一些事放不下。”
  江宿就在那跟他站了一会儿:“你说。”
  “您应该收到了喜讯,江萌高考成绩很拔尖,不出意外,她会录上很好的学校。”
  “我知道。”
  陈迹舟说:“我今天想说一些您不知道的事,这一些年,我们一起上下学,我比你们更清楚她有多用功,她起早贪黑,高三的冬天掉了很多头发,最冷的时候她留堂背书,教室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留到很晚才回去,她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每天回去的车上都在做题,她以前一期不落的娱乐杂志,有一年没碰过了,大考之前她连去食堂的时间都没有,很多次只是吃一些填饱肚子的零食,人都消瘦了很多……”
  讲到这儿时,他忽然顿了顿,江宿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哽咽。
  他惊讶不已地抬头看他时,随着陈迹舟低下头,让帽檐遮住表情的动作,他只看到了少年颤动的喉结。
  在江宿眼里,这个男孩是很坚强的,坚强的孩子不会落泪,摔倒破皮了也很能忍痛,医院扎针咬咬牙就过去了,他会昂着脑袋自吹自擂,我可是男子汉。
  但他却在此刻,见到了他一闪而过的发红的眼眶。
  是因为心疼吗?
  江宿怔了怔。
  他很难想象,一个坚忍的人,一个大大方方,举止从容的人,会因为心疼其他人而发散出脆弱。
  陈迹舟接着说下去:“江萌的作文好几次被登在学校报刊上,但我知道您不会去看,所以我带过来了。”
  他从包里翻出一本学校杂志社印的《绿洲》。他很快速地翻到江萌的作文那一页,“拜托您有时间看一看。”
  她不为人道的苦衷,被不尽责的父母掠过,只被他看在眼里。
  江宿接过那本杂志,视线扫过,百感交集说:“好,我会看的。”
  陈迹舟说:“她不是天才型的学生,身边却围绕着很多天才,这会让她很迷茫很难受,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她的成绩来之不易,也配得上她的努力。
  “元宵那天我贸然带她离开,但我知道她内心有很多的舍不得和遗憾,如果您还在为这件事情介意,有什么不痛快记在我头上就好,不要怪她,她理所应当被坚定地选择。
  “她以后会慢慢地走出来,会彻底不在意,但是现在还没有,我感受到她还是会因此而痛苦。所以在您对她造成的伤害消失之前,如果她还因为您难过,被左右情绪,希望您能善待她,她很单纯,很好哄,很容易满足,只是一句表扬,可是她一直没有等到,如果她还愿意喊您一声爸爸,麻烦您能告诉她,她是你的骄傲。”
  “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讲到这儿,又顿了顿,用手把帽子下压,遮住了眼角的湿气:“她这么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江宿沉默良久,他看看手里的东西,感慨道:“这事值得你跑一趟?”
  陈迹舟说:“我需要当面的承诺。”
  江宿又问他:“你们在谈恋爱?”
  帽檐再抬起,那一双平复好的眼睛里,倒只剩一丝坦然了,陈迹舟平静地回答:“没有,她不喜欢我。”
  身旁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一个男孩在他面前红了眼睛,哽咽再三,才能将她的辛苦讲完整。
  江宿活了这么久,没有体验过良好健康的爱情,无疑,他不懂爱,也不知道如何爱人。
  在少年没有落下的泪里,他看到一颗无比柔软的心,丧失所有戒备,正在澄明地敞露在他的眼前。他如梦初醒地领悟到感情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撼动严冬,足以筑成疆界。
  江宿说:“好,我会告诉她。你保重。”
  “谢谢,再会。”
  第60章 第60章你喜欢过我,对吧?……
  江宿和江萌简明扼要地交代了这一件事。
  江萌听完,沉静地站在那里,南下的冷空气中,肃杀凝重的氛围里,她低着头,看着灰扑扑的地砖,父亲诉说的声音已经远去。
  她想起,他当年一改冷肃高傲,突然变得仁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考得很好,你是爸爸的骄傲。过去的事都是爸爸的错,我向你道歉,原不原谅都不要紧,以后要好好的。
  她在歉意里来势汹汹地流下眼泪,又热泪盈眶地放下手里的通知书,放下她所有的卑微骄傲,她不会对他说没有关系,我不怪你了。
  她只是想,过完这个夏天,离开故乡,离开仿佛永无宁日的伤痛,我终于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不用再给任何人交代,我一定会好好地长大,好好爱自己。
  却没曾想,这一条路,她走得多累,有人看到,有人记得。
  她的少女时代有两张记忆卡。
  一份存储在她这里,一份珍藏在他的心中。
  江萌能够想象,他说出“她不喜欢我”的时候,声音多轻多淡,又是多么复杂,多么沉重。
  短短五个字,淹没了少年的青春。
  回云州的高铁上,江萌打开好久不登的q.q,找到友人a的对话框。
  他还存在在她的列表里,不过消息已经被清空了。她四处辗转,换过许多次手机。
  江萌思前想后,给他发了一句消息:「你最近还好吗?」
  不过这个账号已经“半截入土”了,被弃用多年,没有任何的动态表明他还有回复她的可能。
  消息发送出去时,列车缓缓前进,驶向南方。
  第一次去云州,江萌乘坐的就是这一趟列车。
  陈迹舟带她逃课,她沉重带灰的心境被他抚净。
  他对她说:“尽情地做你自己,你可以自由地呼吸,大声地说话,不会再有人限制你。车会一直往前开,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她望着窗外,看着疾驰的景观。
  他的承诺没有期限,没想到到今天起,天塌下来,他还在帮她顶着。
  该从哪里开始回忆这个人呢?
  某天,没有睡醒的课间,她揉着哭肿的眼睛看到逆着人群跑向她的男生,问她,是不是不快乐。
  他给她策划一场儿童节的遗憾补全计划,她拽着他的领子催他看台上的基德,不经意的望进眼底,看到一颗清澈心胸里的赤子心。
  他在萤火虫萦绕的树洞前按着她的手背,紧张又谨慎地告诉她心里秘密:总有人会感谢你的出生,我就是第一个。
  那一天夜里,她多希望流浪的旅程没有终点,她看着尾气快要消散的公交,他半边身子探出窗外笑起来,做个好梦。
  最后一年元宵的雪落在流远的河灯之上,她说你帮我扎一
  下头发吧,指尖碰在发丝的瞬间,让她对人世的感情仍有信任。
  除此之外——
  还有让她“别掉队”的门票。
  还有帮她召唤太阳的彩虹。
  还有为她而来的烟花。
  ……
  多少次,想起年少的陈迹舟,江萌眼前浮现出的样子,是雪天放学的深夜,他伏在自行车上,笑眼盈盈地敲开她的车窗:“怎么不捎上我?”
  他总是带给她一切向上的宽广能量,留给她一抹暖阳般柔和温存的笑脸。夜空高远,他让整个宇宙都明亮。
  她只是觉得,有他在身边,哪里都不冷。
  她跟他感情好到,甚至可以把他当做另一个自己,将一切艰涩的心事娓娓诉说。快乐的,不快乐的。一一被应答,被理解,被宽容。
  可是离得太近,视线就会失去焦点。
  她不用去想喜不喜欢的事,也不会去想。
  陈迹舟就是她独一无二的朋友。
  那天,她心痛不已地问他:你觉得,有没有不会结束的爱情?
  他没有回答。
  答案种在心里,早就枝繁茂盛了。
  串起来的记忆珠子终于指向了唯一的、最终的可能。
  她看到一张盛大的青春的网,密密麻麻,点点滴滴,为她捕到一颗少年的心,清澈如水,不可撼动。
  江萌翻着那本《十七岁下落不明》,她看着自己青涩的过往照片,她在故事之外,又拥有自己的故事。
  她看着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