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有过须臾的犹豫,用来认真地计算思考,手要放在哪个位置。
  放在哪里不会越界,放在哪里不会给自己多余的念想,放在哪里才更能彰显友情的风范,而不是心跳加速地有更进一步的念头。
  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自我刁难。
  他允许自己在脱缰的爱里沉溺半分钟。
  陈迹舟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掌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是一种让女孩子很有安全感的抱法。
  ……还是他比较会暧昧。
  江萌本来打算见好就收的,但是这样反而被他困在怀里。她眨眨眼睛,觉得脸颊在烧。
  陈迹舟声音很低,问她:“你抱了很多人?”
  江萌口是心非地“嗯”了一声,轻轻的。
  他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第一个。
  唯一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还好她个子比较高,如果贴在他心口,势必会听到为她而泛起的震动。
  她会听到心脏的频率在为她书写我爱你。
  江萌说:“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记得我,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好不好。”
  他笑着答应:“好。”
  江萌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把他推开。
  她背了一个单肩包,从里面取出一张专辑。
  “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几年有点拮据,钱都给我担花了,都没有送过你像模像样的礼物。我送你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吧,这是我们一起听过的歌,那天路过cd店买了下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是那首《落花流水》。
  陈迹舟刚把小礼物接到手里,江萌又在包里掏着什么。
  “还有还有。”她把自己的东西拿了出来,当做一份临时礼物,“还有这个小说,是个言情小说,里面有我的照片,你上次陪我去拍的,你还记得吗?”
  陈迹舟接到手里,看了看,小说的名字叫《十七岁下落不明》。
  “讲什么的?”他问。
  “青梅竹马。”
  视线往下,确实看到一行小字: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陈迹舟又看向江萌:“结局是好的吗?”
  “好像不太好,”江萌坦诚地告诉他,“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只是上册,下册还没写出来呢,可能是好的。”
  她低了眼睛,说:“应该会好起来的。”
  一声比一声轻:“还会再见的。”
  陈迹舟正打算继续翻下去,江萌难为情地啪一下合上,嘟哝说:“你别在这里看啊,好尴尬!”
  他失笑了一声:“好,我带回去慢慢欣赏。”
  他们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就像坐在粗糙的皮卡车上,夜幕降临,听着歌唱到头的最后时分。
  淡淡交汇过,各不留下印。但是经历过,最温柔共振。
  故事一如这样进行到了最后的篇章。
  陈迹舟也想和她说些什么。
  不爱我也没关系——
  他说:“要好好爱自己。”
  陈迹舟告诉她,“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江萌点了头,“我会的。”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
  他们重复了一件做了十几年的事情。
  她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让她难安、痛苦、酸楚,想留住脚步,停止往前行进的动作。
  可是前方总有分岔路。
  她想,他是一个满分的朋友。
  很少有人会让江萌产生绝对放松的姿态,陈迹舟算一个。在他面前她不用斟酌权衡,想法都可以脱口而出,她也不用强颜欢笑希望得到夸奖。
  因为知道,不讨好也不会被抛弃。
  有一次,江萌写作文偷偷写到陈迹舟这位朋友,她的笔动得很快,要赶时间,于是在“像”这个字后面停顿不足两秒,就迅速在方格里填下了“归宿”两个字,潜意识竟然替她将这种感受形容为一种归宿。
  虽然后来再回看时,有些震惊和不屑。
  归宿和家是不一样的。
  会让她放弃思考所有的应不应该,不顾一切地紧紧跟随。
  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跟随也没有关系,她只是存在,便自会等来一场温暖的包容。
  漫长岁月里,千千万万次。
  -
  高考下了雨,最后一天才堪堪出了点太阳。
  结束的那个晚上有人撕书,教学楼的氛围乱成了一锅粥。
  江萌不疾不徐地吃了个饱饭才回班。
  她回去时,黄昏落日,隐隐在长廊显现。
  江萌往教室走,班长从她反方向过来:“宋子悬,你还在收拾教室吗?”
  宋子悬不用高考,但他过来,想跟大家道个别。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指了指教室门:“有个礼物,是给你的。”
  江萌好奇:“你给我的吗?”
  “不是。”他想了一想,怎么解释呢?算了,“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江萌很快推门进班。
  她走的是后门。
  教室里此刻空无一人,于是她站在那里,便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撕碎的书本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黑板签名密不透风,随着天色而昏暗的教室,像一片狼藉的站场。
  而站场的中央。
  讲台上,正摆放着一双高跟鞋与一支玫瑰花。
  是jimmychoo的水晶鞋。
  鞋子安然无恙地放置在亚克力的透明方盒里,被漂亮的灯串点亮,闪出一点一点碎银色的光,像星星,像钻石,像希望的光辉。
  它静谧美好,而格格不入。
  灯串是他亲自弄的,玫瑰的绑带上写了她的名字。
  还没有长大的江萌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小时候的星空,留不住父母的爱,留不住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在一面疼痛迷茫,挣脱不了的网里,杂乱无章地生长,在庸碌的生活里沉亡。
  但有人会带来希望。
  带来希望,并告诉她,风雪,牢笼,都会远去。
  她的水晶鞋坐
  落在那里,像一座坚固的山河。
  它成为这场狼藉青春的唯一战利品。
  是属于她的,坚定不移,从此以后。
  江萌拨打了陈迹舟的电话。
  在接通之前,她心里涌上预兆,走到窗边。
  陈迹舟本来背着身往前走,心有灵犀的时刻,也回了头。
  他抬头看向她的教室窗口,看向窗户里的少女。
  陈迹舟对着电话,笑一笑说:“南瓜马车都有了,怎么能没有水晶鞋?”
  江萌往下看,仍然是川流不息的广场,人群往外,唯有他背对着所有人,抬头看她,在换新的香樟叶子之间,他弯弯的眼睛闪烁,比星星、钻石、光辉加起来都要明亮。
  “送给你的成人礼,早点找到你的王子。”
  在江萌无止境的沉默里,他又低了低声音:“找不到也没关系,希望你开心自由。”
  陈迹舟挂掉电话,在夕阳最后的光里,扶着心口给她鞠了一躬,格外隆重,像极了一场优雅的谢幕。
  据说,这是中世纪的骑士礼。
  所有人祝她金榜题名,祝她前程似锦。
  陈迹舟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只会说,你要开心,你要自由。
  江萌,你当然有权利活进规则里,你当然可以努力考学,努力成为人上人,继续向着第一名而努力。
  可我更希望你好好爱自己。
  不往高处走也没关系啊,还可以往左走、往右走,我相信不管哪条路,都会通往你的好人生。
  最后一片旧叶在那一天晚上被吹落。
  夏天要来了。
  陈迹舟开学很早,提前半个月就离开了平江。
  那天,江萌要去参加毕业典礼。
  她醒来第一件事,看一看他的航班消息,还有四十分钟起飞。
  江萌穿好漂亮的制服,从家到学校,这样短短的一条路,满眼都是成长的蛛丝马迹。
  却是她曾经从未留意过的。
  她经过童年居住的南三区。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跳集体舞,他偷偷跑到前排为了牵她的手,他跟她一起练舞,就在外公家的紫藤架下,她被踩脏了皮鞋,委屈地坐那里哭,他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了几圈,难为情地帮她擦擦眼泪,说对不起啊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坐上48路公交。
  初三,她摔了一跤,折了腿不能走路,她不想让班里不熟悉的男同学帮忙,他就每天放学来她教室门口等她,在公交车上插着耳机听歌,分他一只,下了车再被他背着穿街过巷,她问他手机有没有电,说还想听歌,他没给她手机,开口给她唱歌,夜晚的小巷,她听着他唱红豆。他没唱到细水长流,她只听到一切有尽头。
  她路过满街的洋槐。
  那一年春天,她说想闻闻洋槐的味道,他说行啊我帮你摘,少年骑着车抬起手,修长的指骨往叶子里一碰,单车的车轮滚滚,花与叶就像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过,一切都往前簌簌地流,洋槐碎掉,阳光也碎掉,刹在她跟前,他到她面前将手掌一伸,顽皮地丢了一把洋槐在她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问,什么味道?江萌皱着鼻子把花瓣抖落,追杀过去,某人顺利逃脱,骑车远去,回头看她,笑颜如旧,风在他的校服衣摆、在他的发梢,在他脊背之上有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