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陈迹舟没说,其实是他把外公支走的,长辈在,她就难免拘谨,会露出不想笑的笑,会做不想寒暄的寒暄,完全没有办法全然放松自在。
  她本来就很少有放松的时刻。
  他不想见到她这样。
  江萌没有太多的生活技能,连煤气都不知道在哪里开,但她想帮他打打下手。
  陈迹舟用余光看到,她正拿一把水果刀在给土豆削皮,动作很生硬,手也没有支点,土豆皮几乎是被她一块一块铲出去的,这样很危险,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对上江萌好奇的脸色,陈迹舟忍不住笑了:“你在家里就这么给叔叔阿姨捣乱?”
  江萌愣了下。
  她以为他要下一秒就说:怪不得他们都烦你。
  但是陈迹舟没有说这样的话。
  他放下她手里的刀,低眸看她,低沉的气息绕在她的耳后,好像还掺了点堪称宠溺的笑,是觉得她稀里糊涂的很有意思:“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江萌没有再做事,也没有再说话。
  陈迹舟继续背过身去,添油加火,刺耳的油锅声之外,她听见他说了一句:“江萌,下辈子我当你爸爸,怎么样。”
  陈迹舟的重音在我这个字上面。
  她在浓浓的烟火气里,挑一挑眉:“你们男生为什么总有执着于被喊爸爸的恶趣味?”
  她讲完,懒得听他的回答,飞快地溜出去了。
  吃完这顿晚饭,江萌从手机里看到一些景区的元宵节活动图,场地置办得还挺漂亮的。
  她提议说:“我们去放河灯吧。”
  陈迹舟答应了她。
  他们步行过去,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很远的路。
  她跟他聊喜欢的电影,喜欢的动漫,喜欢的历史人物,喜欢的书。
  碰巧,她喜欢的他都喜欢。
  她说不清,这得归功于他学识渊博,或者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在路上,陈迹舟看到一只流浪小猫,他喜欢猫咪,所以停步在那里,过去跟它互动了一会儿。
  江萌怕野猫咬人,就站在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上手的冲动,又稀奇地问:“你这么喜欢小猫小狗,有没有想过自己养一只?”
  “不养,”陈迹舟蹲在那撸猫,背对着她,用很不正经但又煞有其事的语气说,“我可是要四海为家的。”
  宠物象征着什么呢,无法带走的牵绊,留守的爱。
  他不可以带着牵绊出门,他不可以让爱留守。毋庸置疑,这会影响他浪迹天涯的诗意生活。
  “它不咬人,”陈迹舟用与小猫俨然混得相熟的语气说着,回头看看江萌,“你要摸一下吗?”
  她摇摇头,还在撑着下巴帮他出谋划策:“那你可以以后结婚养嘛,结婚肯定就安定下来啦。”
  修长的少年指节蹭在小猫的下巴上,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一顿。
  他说:“我不结婚。”
  尽管在他们的年纪,讲这样的话题为时过早,但他武断的语气令她怔了一怔,江萌没有想到会等到这样的答案,讷讷地出声,条件反射问为什么。
  “没有人喜欢我,结不了啊。”
  陈迹舟站了起来,看过来时眼里带笑,“一个人也挺好的,我不喜欢被困住。”
  没有人喜欢他?他是在开玩笑吗?她看不懂了,总是这样吊儿郎当的,真心假话都难以分辨。
  江萌还想问句为什么。
  但是陈迹舟已经起身找地方去洗手了。
  江萌跟他一起在古街的护城河里放了河灯,她突然奇想,又找到一面广告纸,折了一艘纸船,让小船随着河水的流向自然漂下。
  她说,小时候折了很多纸船,都没有放出去过,想试一试它究竟能流多远。她做好纸张变潮,淹没河底的心理准备,但事故没有发生。
  最后,它真的流了很远,在灯光的掩映之下,用一去不返的超逸流速,很快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她带着祝福的心目送,又难掩酸楚地想,四海为家的小船还会流回来吗?
  江萌没有想出答案,看身后的人,陈迹舟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他还没出声,江萌又立马给自己找台阶:“你不要觉得我很可怜,我其实还挺开心的。”
  陈迹舟表现平静:“我怎么会觉得你可怜,我恭喜你还来不及。”
  他笑着,真的用恭喜的眼神看着她说:“说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发生过的爱情,幸福,结束就结束了,你也不用总想那些是是非非,纠结这个纠结那个了。”
  陈迹舟曲指,刮走她眉心的一点碎屑,关节一凉才意识到,这不是尘埃,是一片雪。
  他微微折身靠近,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以后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吧,别成天在那忧郁了。”
  刮掉雪粒的关节又轻轻在她额心敲一下,像是希望她记住他的话。
  雪从天上落下来。
  江萌眨一眨眼,睫毛白了一两根。
  他总能这样云淡风轻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写着:到底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生活明明有那么多的解法。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到穷的叮当响的地步还能出去化缘。离就离呗,又不是你离——你离那就更好了,活了半辈子还能去找下一春,世上几个人有这福气啊?
  她正要答应他,突然听见细微的崩裂声,发生在她的耳后。
  江萌听到声音微微一惊,紧接着,她的头发散落。
  是她用旧的头绳不合时宜断掉了。
  这绳子很短,就算打个结也打不了,于是江萌就散着头发跟他走了一段,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有太过执着要把头发绑回去,但站在那里,忽而一桩心事生出,急切到呼之欲出,倘若不被满足,将来会无比遗憾。
  江萌说:“陈迹舟,你会扎头发吗?”
  他没说话,但有点懵。
  她说:“我看不到后面,总是扎不好。你帮我梳一下,好不?”
  只犹豫了两秒钟,虽然有为难,但陈迹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正好附近有个便利店,他去买了发圈和梳子。
  江萌稍稍仰头,方便他扎高一些,她抬头看到沉郁的古木,是不应季的苦楝,茂盛的枝叶正在挡去飞扬的雪,让他们在严寒之外,还守住了最后一方简短的温存。
  “疼吗。”
  “不疼,你用力点,不然扎不紧。”
  她刚讲完这句话,嘶了一声,一根头发断了,轻到没声音。
  陈迹舟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手里动作明显顿了顿,他快速而局促地说:“弄断了一根,不好意思。”
  江萌笑了,立刻弯着眼睛回头捕捉他的表情。
  她仿佛看到他小时候犯错事情时狼狈的样子。
  可惜这人后来就不狼狈了,越活越有经验,碰到什么事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都难不倒他。
  没想到,到头来败给一根头发。
  “真的不疼?”他认真问。
  “疼死了,我在强颜欢笑好不好!”
  “那我还是轻点吧。”
  他小心到连声音都放轻了。
  江萌在心里止不住地笑。
  他的动作太谨慎,怕弄疼她,直到微冷的指尖擦过她的头皮,她不再笑,因为她的心抖了一下。
  江萌突然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不是惊慌,不是紧张,不是恐惧,也不是吊桥效应。
  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在他靠近时发生。
  或许,该归为心动。
  这种微妙晦涩的知觉,怎么描述呢?
  如果现在有人再让她给陈迹舟转交情书,
  江萌一定会拒绝。
  不是碍于面子,是忠于感受。
  她对朋友产生了不应该的占有欲。
  “你看看行不行。”
  江萌站了起来,行不行都不重要。
  不过陈迹舟倒是很满意,他退出去一步,仔细看一看。
  “还可以啊我这水平,看来有做造型的天赋。”陈迹舟环着胳膊,盯着她圆润漂亮的脑袋,心情不错地欣赏着,“给我妈报个喜,怎么着都饿不死了。”
  又骄傲起来了。
  江萌勉力一笑:“好啊,以后就找你洗剪吹了,给我打折哦。”
  陈迹舟看着她笑。
  大雪的天气,她却仿佛被烫伤。
  江萌立刻回避了他的笑容,往前走,感受胸中起伏。
  她让心跳在风里慢慢恢复常态。
  那天在云渚,她一点也不想哭了,可是当她对着山谷的树洞说,“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我想让他留在我的身边。”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她不可以大声说。
  她不可以阻碍别人的飞翔。
  江萌一点也不想长大。
  长大就是让人灰心。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例子去论证世间永恒。
  可总有无比清澈的,与人相处的感知,让她还有力量,用来抵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