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那是来自灵魂与骨深处的隐痛,知珞抱着膝盖,捏着胳膊,在罗锦腿边蹭了蹭,倾听她的心跳声。
  应当是欢快的频率,又很快平稳下来,似乎短暂地抛弃忧思,可是知珞听了半天,还是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罗锦无知无觉,面上带笑地继续与他们说话。
  天暗气清,明月高挂,清风拂面,三个初具仙风的人谈笑风生,树林簌簌,三面空旷,不远处就是悬崖边缘,空灵幽深。
  女人身旁还有一个蜷缩成一团,倚靠着她的少女。
  “好痛。”
  在三人夹杂着笑意的谈话声中,传来细小的少女声音,她的语气带着一点点疑惑和抱怨。
  无人察觉。
  “还要附身几次。”
  “浪骸秘境只有这一关吗,还有多久。”
  “搞不懂你。”
  “燕风遥能行吗,他来应该行。”
  知珞一顿,搞不清楚怎么跑偏去想到其他人了,还是秘境外的燕风遥。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再重新认真地对罗锦抱怨。
  “搞不懂你。”
  “怎样才能弄懂你。”
  第90章 第 90 章 榆木脑袋
  知珞在这里度过了七天。
  罗锦日日都很繁忙, 她的闲暇时间都给了她的三个朋友。
  而云章实在是行踪不定,不过她就像是远行的偶尔回巢的鸟,时不时就来与罗锦聊天。
  她是异常狂妄的一个人, 目中无人,也确实有目中无人的本事,面对好友会稍微安稳些。
  可几人的会面皆是在无人知晓的偏僻之地,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四个是至交好友, 毕竟他们的关系也并非普通人之间的朋友关系,不会在一个人时提及朋友,他人也无从知道他们的具体行踪。
  在云章又离开的一天, 知珞忽的看向浮云谷入口。
  浮云谷内众人嘈杂,一派祥和景象。
  直到土壤有细微的震荡声, 罗锦才意识到什么, 转过头,望向入口。
  渐渐地, 有一点灵力在体内的医者们一个一个安静下来。
  一时间谷中除了病人,没有半分声响。
  一医者问:“什么声音?”
  “像是马蹄声。”
  话音刚落,几个甲胄兵将骑着马进入, 面容带着肃杀气息。
  为首的人高声宣判。
  知珞听了一耳朵, 大意是浮云谷蔑视朝廷, 故意杀害官员族人, 触犯皇威。
  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罪名, 那些官员贵族知珞倒是知道,那是浮云谷医者尽全力医治却无力回天的人。
  一些人因病而死, 习惯高位的亲人总要找个无理的发泄口,定是医者大夫不够尽心,定是他们故意拖延, 不是说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吗?怎么可能治不了!
  不过是些搞歪门邪道的整天妄想长生的人,就连皇帝也没有大肆宣扬修仙之道,凭他们这些人能搞出什么?
  本就在王土之上,却不对王鞠躬尽瘁、卑躬屈膝,此刻的皇帝正处于威信受损的当口,他必须要用雷霆手段来杀鸡儆猴,无权无势无武力的浮云谷进入他的视线。
  这是发泄皇威怒火,也是皇帝坐在高位,阴恻恻看着其他人、对其他人的警告。
  这时候竟然没有附身的选项。
  知珞看着罗锦试图制止,却只能螳臂当车。
  天子发怒是骤然降临,演变为一次屠门,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浮云谷的惨叫声在谷中回荡,震耳欲聋。
  一把剑刺进一个挡住病人的医者,医者握住剑锋正要斥责,看清楚了士兵的脸却愕然一惊。
  士兵也愣然一瞬,但剑已入身,无力回天。
  等医者倒下,士兵犹豫一瞬,却还是投身于杀人。
  他们曾经是医者与病患的关系,那医者外出,到一处地点就会去看看那些没有钱财,请不起大夫,抓不了药的人,士兵就是其中之一。
  许多城内官兵只需要听命即可,他们不会在意前方是何人,要杀的人是什么人,头上的人让他们杀谁他们就杀谁,这是分内之事。
  如果他不杀,就会被视作叛徒,就地决。
  但更多的人没那么纠结。
  知珞巡视一周,尸横遍野,耳边是罗锦困兽般的哭喊,失去了所有分寸。
  “抓几个活的!赏金万两!”一领头的人高喊。
  皇帝对浮云谷的成果倒是很感兴趣,不能长生,延年益寿也是可以的。
  打斗声持续了一个上午。
  浮云谷至少有些灵力,可他们武力不足,人数不够,还没有打法,很快就成为单方面的屠杀。
  罗锦死期将至,在捂住伤口,再也跑不过敌人时,被身后水池里的人猛然拉进去,血弥漫开来。
  来人神色凶恶,刀上皆是血液,他环顾四周,水池有血,可水池旁也有尸体,于是他没有多加注意,就回身去杀其他人。
  人太多了,根本没有人认得出谁是谷主,谁是普通医者。
  知珞站在水池旁,她等了一会儿,就走出树林。
  噗嗤的锐器刺入身体的声音,求饶的声音,还有大义凛然赴死的人临死前的怒骂。
  万年前的修士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开拓者在最初也不过是一个学着如何建立宗门、如何修炼的初学者。
  知珞安静看着,她见过两个人的厮杀,也见过你来我往的争斗,却没见过一边倒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屠杀。
  如同切菜砍肉,连床上的病人也一同斩杀。
  皇帝以及高位的人极恨修士,表面上则是视作平常。
  自称高人一等的人却没有灵根,那些长生不老的诱惑轮不到他们。
  当修士的差距与凡人没有那么大的时候,正是最遭受嫉妒的时刻。
  既然他们不能修炼,那么其他人又为何可以?
  修仙界与凡界还没有泾渭分明,普通人与修士相处太久,修士也与普通人性格无异,难免会激起嫉恨。
  朦胧的、在山上天中的修仙才是令人向往的,能够上天入地才是令人惧怕与尊重的。
  等夜风吹过,士兵举着火把,在尸体中寻找谷主与其他有姓名的人物。
  他们占领了浮云谷,密切巡逻监视。
  死不瞑目的修士,灵魂化为一缕风,在谷中吹起烈烈流云。
  最后的修行,是为愤怒与无可奈何。
  ……
  知珞跟着几个幸存的修士行走在林间,走出好一段距离,他们才疲惫地停下。
  池听的鱼尾变为双腿,他身旁还有一个长相普通的小姑娘,她架着池听,就是她一路躲过追兵,找到谷主。
  罗锦已然浑身污血,她的神情已经从悲戚到平静。
  这是迟早的事。
  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修士挡路,没有武力的修士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去对皇帝卑躬屈膝。
  作为谷主,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是罪人。
  知珞抬头,云中隐隐有紫雷萦绕,这是修士顿悟、第一次窥见修炼之路的真理的劫难。
  罗锦仰头凝望,半晌,她将宗门玉佩递给瘦小的姑娘,笑道:“你想要成为谷主,就是谷主。如果不想,那就去走自己的路吧,宁赤。”
  女孩怔然。
  她心性坚韧,当初是父母来浮云谷治病,却没有办法治好,去世后,宁赤便被浮云谷收养。
  即便遭遇巨变,她也沉默着待在浮云谷,每日日升之前就会去摘药,然后听从罗锦的教导。
  宁赤想要开口,说你别走,可望着谷主平静到死水一般的眼神,便不再多言,片刻之后,她的面容愈发坚毅,缓慢地弯腰垂首,肮脏的手接过白色玉佩。
  池听抽泣着:“谷主,别走。”
  罗锦:“这是惩罚。”
  她拍了拍池听的头,又拍了拍宁赤,抬头环视一遍几个一直沉默着的修士,一张张面容充满血污,唯有明亮的眼睛能够看清,偶尔有压抑的哭噎声。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没有尽到谷主的职责。”
  一人急切说道:“不!没有谷主的话,我们这些人早就死在乱世了,修行的医者就算没有到浮云谷,在其他地方也是容易丧命的,是谷主给了我们一个栖息之地……”
  罗锦并未多言,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天边有雷电缠绵,罗锦走向空地,越行越远,其余人没有追,也知道她不需要他们去追寻。
  只有宁赤执着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鞋早已丢失,女孩赤着脚,脚底已经有大大小小的血痕。
  罗锦侧头看她,如果是以往,她定会很轻易地注意到,可方才在途中她神思恍惚,竟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