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辞盈说:“没有,你寄过来的信,我都让人烧了。”
  青年不知怎么笑了一声,又轻声咳嗽了起来。
  辞盈问:“生气吗?”
  谢怀瑾摇头:“如何会因为这个生气。”
  辞盈捏紧拳,状似不经意问:“你都写了什么?”
  青年停顿了一瞬,然后说:“糖葫芦,花树什么的,剩下的我也忘了。”
  “对了。”青年温和问:“辞盈,你准备在长安住多久。”
  辞盈说:“明天就回去。”
  青年怔了一下,最后说:“也好。”
  午后的书房,窗前的花树果真摇曳,像谢怀瑾信中说的那样,风一起,花叶落,有些花瓣甚至飘了进来,辞盈莫名觉得自己眼睛泛酸,她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哭。
  身前良久没有声音,青年以为辞盈走了。
  他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一只有些失聪,另外一只还能勉强听见声音。
  嗯,比眼睛好一些。
  青年好似真的温和了下来,不再如从前一般,温和浮在表面,内里却是锋利的剑刃。
  辞盈红着眼看着谢怀瑾,从前她一定不知道,未来的有一日她会因为谢怀瑾不再意气风发而心痛。
  可能是遗憾不分爱恨。
  她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似乎惊讶于辞盈还在,谢怀瑾怔了良久后才道:“有一只听不见了。”
  像他的眼睛一样,这些都是很难遮掩的东西。
  谢怀瑾说的平静,辞盈却平静不下来。
  她又问:“这两年你好吗?”
  谢怀瑾说:“还好。”
  他又问:“你呢?”
  辞盈不想回答,她听着他轻描淡写,心中如何都不舒服,于是开口就变成了:“不好,宇文拂拿亲情要挟我,燕季拿兵权裹挟我,他们都说我该和殷策联姻。”
  “殷策?”青年只重复了这个名字。
  辞盈刚点头,又想起谢怀瑾看不见,于是又开口说:“嗯,殷策,漠北殷家。”
  谢怀瑾知道,那日宴会上宇文舒想撮合的那位殷家的家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对于辞盈而言是不小的助力。
  他大可以同辞盈说“你不需要”,明里暗里将那人诋毁一番,左右听辞盈的语气也不算喜欢。
  但他没有,只是温和说:“抛开宇文拂和燕季,殷策对于你的确是不小的助力,能够让你在漠北再上一步......”
  他为辞盈考虑着,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了声音。
  辞盈红着眼看着谢怀瑾,转身就要走,却又逼迫自己生生留下来。
  她泪眼看着谢怀瑾,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爱她却始终要将她推出去,从前是没有意识到,现在呢?
  意识到辞盈不喜欢,谢怀瑾缓慢地停了下来。
  青年咳嗽着,沉默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后他说:“辞盈,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无论你选什么,我都支持你。”
  辞盈冷声道:“那我明日回去就同殷策成婚。”
  谢怀瑾怔了一下,但很快温和说:“好。”
  见辞盈不回声,他温柔道:“我人应该过不去,但会为你添一份嫁妆,如果可以,你可以试一试劝服殷策入赘,你他之间,你是上位,既然是为了利益结合,那就尽量让你的利益最大化一些。”
  辞盈眼眸垂下,两行泪垂下来。
  明明是很悲伤的事情,但她开始有点想笑了,她看着对面等她回应的谢怀瑾,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她打的不算轻,这一巴掌下去,房间里面的气息变得沉默。
  谢怀瑾脸侧到一边,又咳嗽起来。
  辞盈轻吐出来“谢怀瑾”的名字,然后说:“既然不在意我和旁人成婚,那信中每一句‘我很想你’是什么意思,谢长公子不识字,需要我教你吗?”
  谢怀瑾缓缓直起身,他看不见,于是对声音变得格外地敏感。
  “手打到桌子了,疼吗?”
  本来不疼,谢怀瑾一问,辞盈觉得有些疼了。
  她没有被谢怀瑾转移话题,只坐在青年对面,安静了半晌说:“谢怀瑾,我好像真的累了。”
  青年的身体随着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僵硬。
  辞盈不想再打人,本来也想好好地同谢怀瑾说话,但很难,真的很难。
  她抬起眸,话说的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坦诚。
  “我不想再让自己因为你一次一次失望了,我不理解你爱我却可以将李生送入我房中,也不理解你一边说想我一边又理智地分析我可以同殷策联姻。”
  风此时吹入房中,烛火随着风摇晃,辞盈看向谢怀瑾,青年身体僵直,眼眸轻颤,是她很少见过的模样。
  她总是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发现谢怀瑾爱她的证明。
  “我所理解的爱不会这样,但我总觉得你爱我。”
  辞盈轻声说着,她看向青年的眼睛,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却执拗地同他“对视”着。
  辞盈也开始觉得自己心软,她对谢怀瑾和这份爱都足够心软,她千里迢迢回来长安也不是为了和这个人又吵架老死不相往来一次,她在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人的矛盾和沉默。
  于是她说:“谢怀瑾,我让你最后选一次。”
  风吹起满地的花瓣,淡淡的土腥味混着书房中清浅的药味,阳光透过窗台照入房中,斜下淡淡的一层。
  这就是四月的光,照在人身上像裹了一件流光纱,触碰上去有淡淡的暖意。
  辞盈说:“是我留下来陪你治病,还是我走......”
  说到这里,辞盈轻声道:“后者的话,我保证此生我再也不会见你一面。”
  谢怀瑾“看着”辞盈,他像干瘪失去生机的树木,他遥望着阳光明媚的春,他没有做选择,只是在辞盈平静决绝的语气下,扶着桌子站起来。
  他踉跄,脸色苍白如雪,走两步额角已经泛起汗珠。
  但他没有停,一直摸着书房走了一圈,最后才停在辞盈面前。
  他跪坐下来,一步步摸到辞盈的手。
  辞盈的心缓慢地止住,眼睛落在青年那条腿上。
  谢怀瑾不是牵着辞盈的手,而是用自己的手包裹住辞盈的手,一点一点往自己脸上摸,青年声音很轻:“前面治病的时候,太医为了让我活着,用了很多药和方子,一次高烧后我就失明了。”
  然后是耳朵,辞盈看着青年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放在了青年右耳边。
  “失聪了,右边听不见,左边也有一些,但还能听见。是哪次我有些忘了,比失明还早一些。”青年声音很淡。
  然后,青年带着辞盈的手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腿也是,辞盈,我都没办法像在山洞一般抱着你了。”
  他能给辞盈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给好,如今的他,谢怀瑾看向辞盈,他好像明白她喜欢的是年少的外人眼中的他,那些被谢家森严诡异的礼法雕刻出来的一张君子皮,覆在他脸上,这些年他多少也沾上了一些。
  青年好似觉得说出这些辞盈会嫌弃,就像他嫌弃自己铜镜中不再貌若春华的容貌一般,他细说着自己的残疾,以及那颗沉默的心。
  他失明了,看不见辞盈逐渐泛红的眼睛。
  在谢怀瑾的世界里,在谢家的丛林法则里,优秀才能长大,天才才能活下来,他的权势、智慧、身体、容颜,都是活下来的筹码。
  少年时期,谢怀瑾便权倾朝野。
  他将谢家的权势彻底推到了高峰,他做到了从前谢家掌权人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长老们被暗卫们追赶者杀害时,有些人仰天长啸的最后一句是“谢家有望”。
  而谢怀瑾却只记得年少,在他尚年幼时,父亲只会为他的成功喝彩。
  那些能称之为欣喜的情绪,来源于他在世俗意义上的高歌猛进。
  他下意识以为这也是获得爱的筹码。
  他细数着自己身体如今的缺陷,不是示弱,而是告诉辞盈。
  你看,谢怀瑾就是这样。
  失聪,失明,站起来走几步都困难。
  他现在不是,或者从来不是你爱慕的那个谢怀瑾。
  从前他还能装一装,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他灰暗得恍如偏僻院落中枯死的树,即便是春天,也再没有鲜艳的生机。
  他没有选择,因为他觉得,选择的权利从来不在他。
  屋内安静良久,谢怀瑾想,他可能将辞盈吓到了。
  他又想起来,他爱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心软的人,于是帮她收回那句话:“辞盈,我没听见......”
  话没说完,一道温热的身体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辞盈哭着说“我恨你”,望向谢怀瑾的眼神中浓郁的心疼却溢出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辞盈哭喊着,想着谢怀瑾信中一笔掠过的两年,在她不知道地方,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讲述这些,他如何敢觉得她会因为这些抛弃他,辞盈想,他根本不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