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和从前相似,却又不同,她大抵变了,接二连三的逃跑耗费了她的心力,那些彻夜未眠的担忧将她的生气全部消耗。
  辞盈想,如若剥开她沉默的身体,大抵会得到一颗同样沉默的心。
  肩膀上多了一双修长的手的时候,辞盈不必回头便明白是谢怀瑾,她没有回身,只是继续看着院中的雪。
  她来时的脚印已经慢慢被新的雪覆盖了,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温和:“辞盈,等书坊将书印好之后,我们就该回长安了。”
  辞盈幽幽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我不回去。”
  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柔恍若能化开冬日漫天纷飞的雪:“乖,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启程。”
  辞盈不意外,有些想问:“你是不是听不见?”
  辞盈不嫌弃聋子,但她的眉宇间俨然已经有了对身前青年的嫌弃。
  她甚至都不再掩饰这种情绪。
  谢怀瑾垂着眸,手扶在辞盈一旁的秋千绳上,声音轻柔:“长安也落了雪,姨母和素薇的墓碑上全是雪了。”
  他好似明白说什么少女那双眼睛能重新恢复神色,当辞盈看向他时,他温声道:“等回去之后,我们去给姨母和素薇扫雪好不好?你也许久未回去了。”
  言语间竟然有三分乞求的意思。
  但谢怀瑾甚至连乞求都是高高在上的,就是披着一层乞求的皮,内里满是对辞盈不会拒绝的笃定。
  辞盈轻笑了一声,她说“好”。
  她望向自己的腿,明明雪还只下了薄薄的一层,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腿被冻住了,她的手指颤抖地抚摸上自己的腿,还能隔着衣裳感受到温热时,她竟然有些想落泪。
  她低声唤着“谢怀瑾”的名字。
  谢怀瑾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辞盈怔了一下,说:“我没有喊你。”
  “那你在唤谁?”青年声音温柔,没有一点计较的意思,将辞盈从千秋上扶了下来,带着她在雪上留下新的脚印。
  辞盈踩一步,青年追一步。
  他的脚印大一些,就这样一点一点将辞盈的足迹覆盖。
  辞盈回身看时,终于回答了青年适才的问题,一双眼淡淡地望着面若春华双眸含笑的青年:“我在唤谢怀瑾。”
  但没有喊你。
  彼时谢怀瑾不明白其中的区别,只抬手轻轻拂了拂少女头发上落的雪,有一瞬间他想亲吻她的额头,但手迟疑半晌之后只是轻轻擦了擦上面已经化开的雪水,他哄着看起来并不开心的辞盈:“江南的事情我会派人盯着,等开春了我陪你一起回来。”
  辞盈应该高兴的。
  她能光明正大回去长安看茹贞,去祭拜小姐和夫人,事后又能重新回到江南开展她原本计划的下一步,彼时事情已经发酵,在谢怀瑾的帮忙之下,一切都会进展得很顺利,但她看着漫天的雪,只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苍茫的雪色里,少女轻声说“好”。
  ......
  同谢然和李生说她要回长安的消息的时候,谢然和李生都寂静了片刻,随后李生笑着说:“那何时回来?”
  辞盈说:“可能......开春吧。”
  谢然也才反应过来一样:“那我们不能一起过年了耶,怎么办......我很想和辞盈一起守岁。”
  李生没有说让谢然会长安的话,毕竟谁都知道谢家旁系出了一个与家族决裂的小姐,正是谢然无疑。
  辞盈握住谢然的手,轻声道:“没关系,明年......或者后年。”
  她不确定地说着,谢然一把将她抱住:“没事,和辞盈在一起每日我都在过年。”谢然脸上疤痕淡了一些,但完全消除是没有可能了,她也不太在乎,来到江南之后每一日都很开心。
  辞盈似乎也染上了一点开心,伏在谢然的怀中。
  李生安静地看着。
  朱光那日最后只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去,他手中的翠微图是天下无数人追求的珍宝,但对于谢怀瑾而言,又实在不算什么。
  朱光没有再说更多的东西,她耳朵上的疤痕已经刻入肉中,连带着成为李生记忆中的一部分,后来李生再想起朱光时,总想起朱光耳边的疤,似乎那才是少女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至于辞盈......
  李生默然将那柄破烂的扇子递给她,在辞盈抬眸疑惑相望的瞬间,他取笑道:“要过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姑娘,姑娘送我一柄扇子,我还姑娘一柄扇子,新年安康。”
  扇子破烂,辞盈也不嫌弃,同样回了一句:“新年安康。”
  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便是谢然都感觉到了,她笑呵呵打圆场:“还没到新年呢,等到了新年再互送祝福也不迟,我不想回去长安,李生你可以和辞盈一起回去呀,你从前不是说你还要去寻亲还是什么......”
  李生怔了一下,望向辞盈,却见辞盈不自觉地避开了。
  于是他笑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咳嗽了两声,低声道:“我身体不好,现在天气冷,咳咳......长途跋涉怕是会让辞盈麻烦。”
  他又不唤辞盈“姑娘”这种生疏的称谓了,谢然听不懂了,看向辞盈。
  却见辞盈点头:“哪有让李公子陪我回去的道理,阿然,我也提起预祝你新年阿康,万事喜乐。”
  谢然笑着说:“你们先说的我就先收下了,至于我的祝福,要等到新年再同你们说哦~”
  “好。”辞盈温柔应着。
  言语间,她同李生两人再没有分毫眼神的交汇。
  两个聪慧又互相了解的人,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更何况是如此直白的话语,在余光里,李生静默看着辞盈脸上苍白的笑,捏着扇子的手一再缩紧,最后又变成低声的“咳嗽”。
  他退至屋外,雪漫天地下着,病弱的青年抬眸望向屋内,没他在辞盈浑身的局促少了些,抱着谢然,脸上的笑如泪。
  李生常觉得,这天下总是有太多不公的事情,在人生漫漫的长途中,他要闭上眼,才能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往前走。
  那个自小偏颇待他毫不和善的父亲临死前对李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李生,活给那些说你此生定然活不过二十岁的僧侣看,长命百岁。”
  于是李生漠然走过了尸殍遍野的乱世,东躲西藏,只匆匆去长安看了一眼被暴晒了十三日的全族的尸骨,他手上握着莫名流转到他手上的宝藏,没有想去挖掘的欲望,乱世人如草。
  可他遇见了辞盈。
  辞盈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李生,不是这样的。
  在他孱弱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化作新的骨血。
  李生无法言语很多东西,他安静地看向辞盈,望着辞盈日渐苍白的脸,消瘦的身体和被压垮的灵魂。
  他无力解救她,所以他给出一方钥匙。
  如若是辞盈,可能可以呢?
  李生对着苍茫的雪,闭上眼。
  而后,谢怀瑾的来访让他始料未及。
  ......
  两日后,辞盈和谢怀瑾同在长廊下同李生和谢然辞别,当然谢怀瑾同这两人自然没什么好告别的,甚至因为有他才许多话几个人都未怎么说,只谢然上前拥抱住辞盈,轻声道:“想了想,还是要亲口对辞盈说‘新年安康’,辞盈,新年安康,希望辞盈快乐......自由,计划大成,一步一步,我们能够实现当初的目标。”
  辞盈温柔笑着,轻声道:“会的。”
  朱光会和辞盈一起回长安,辞别的人中就没有她。她咬着唇跟在辞盈后面,眼睛一直偷偷看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的墨愉。这是那日断绝关系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朱光忍不住偷看了墨愉很多次,但他始终冷着脸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朱光红着眼转开眼,已经好了的耳朵莫名开始疼。
  辞盈已经提前同两人辞别过,今日并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摸了摸谢然的头后就松开了手。转身要走时,青年一把将她的手牵住,冰寒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辞盈疑惑地向谢怀瑾望去,只见青年穿着一身雪衣,温柔着一张脸:“再等一会。”
  辞盈顺着谢怀瑾的眸光看向今日没有怎么说过话的李生。
  谢怀瑾目光和善,声音同样温和,对着李生道:“听我妻子说,这一路上李公子对她很是照顾,在下一直想要答谢,却因为在江南实在局促,不知李公子可有时间同我们一起启程回长安,待到回到府中,我和辞盈一定好生接待。”
  李生还未回答,辞盈已经挡在谢怀瑾身前,温声道:“他说笑的,公子体弱,江南回长安必要舟车劳顿,不敢如此劳烦公子。”
  谢怀瑾还要说什么,被辞盈一把捂住嘴,生怕他说出那日山洞间那般惊世骇俗的话,她的脸上隐有怒气,却只有表上一层,内里满是无奈,她低声道:“谢怀瑾,不许说,能不能别在外人面前丢人了?”